争霸天下从来不是游戏,在这四个字的背面则是血淋淋的天下苍生。
苍生之中,即便是那些渴望问鼎的弄潮儿,也难以抵抗命运的不仁慈。
到了这个程度,仇恨还重要吗?
即便有仇,曹操都不知道该找谁报去。他的长子曹昂死了,那他是应该杀死整个凉国的统帅马越呢,还是应该杀掉率军的马岱,还是应该杀死具体的行刑者呢?
算来算去,都是一笔糊涂账,个人生死比起大汉的正统而言,不值一晒。
他有那么多仇恨,可朝廷兵马中有几个军卒没有父兄死在凉国人的铁蹄之下?凉州铁骑又有几个没有袍泽兄弟被朝廷环刀加身?
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童话,没有任何人能够不劳而获地得到好结果,甚至在那么多人付出了全部乃至自己的性命,依旧得到不到好的结果,这公平吗?
当然公平!
因为有人付出更多,这个世界公平合理的前提,就是努力未必是有结果的……它不管努力的人是否有结果,因为那是运气的主管工作,世界只负责将那些不努力的人回炉重造。
一半是命,一半的运。
人的命,要自己拼,但运气这回事,真的需要上天来决定。
就像那句流传在凉州每一个村落的,天运有常,凉州人要信天。
时间走到第二日的正午,曹马两军的大阵各自向前三里,将阵线推进到双方前军能够相互看见旗帜为止。
马越的军队远超曹操的兵马,当凉**队伴着号令向前时,曹操只能想尽一切办法不断变阵。
马越的军队分为五个阵形,他处在前军中军,也就是正对着曹操兵马的前阵,而在他左面,是由数万羌兵组成的西凉大阵,那一阵的统帅为金城韩遂。而在右面,则是属于他最出色的侄子,马岱马伯瞻的军阵。
韩遂与马岱的军阵就像马越的左右侧翼一般,像蝎子的两只巨敖,远远地探出去将曹操的兵马三面包围起来。
而在曹操的身后,是洛阳城。
曹操的军队数量不足,只能以巨大的半环型依靠在洛阳西门外,最外围的军士持着巨盾与长矛,后面则是刀斧手,不过在这之后的阵形却无比地松散。
因为那是曹操麾下虎豹骑的位置。
虎豹骑的统领一直是曹纯,这位曾经先帝时的黄门侍郎,如今却成了曹家的亲信大将。
只不过这一次一万六千名虎豹骑不再归属于他们的统领麾下,而分配于各路将领麾下。
曹军不过只有十万兵马,这些兵马由曹操统领已经足够,不需要那么多的将军……他手下的将军何其之多?曹仁、曹洪、曹爽、曹休、曹纯、曹彰,张郃、于禁、乐进,夏后氏也是满门忠烈,再加上刘备麾下的赵云、张飞、黄忠、纪灵。
猛将如云!
而现在,这些令人感到如雷贯耳的将军们分别各自带着虎豹骑的千人队藏在军阵当中。
俗话,用兵之法,以正合以奇胜。
这军阵严明的大阵便是曹操的正,那十余员沙场猛将率领的虎豹骑兵,则是曹操的正。
如今敌军已然大军压境,身在洛阳城下的曹操再无险可依,如果这一场败了,他便要直接撤入洛阳城了。
这场战争的胜负,事实上在此时对曹操而言并不是很重要。
昨天见过马越之后,他想的很清楚了,庞大的帝国将来由谁统治,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为什么马越在征服了那么多的州域之后那些人纷纷以凉国人自居?因为他们过的更好,比在汉旗之下过的更好。
更大的疆域,更富足的生活,更盛大的兵威,还有更像人的统治者。
如果自己赢了,戎马半生的凉王得到谥号,这当然是个好事,大汉正统被自己保住,并有可能中兴。
如果自己输了,末路皇朝将不复存在,但天下却过上更好的生活。
都是好结果。
都是……好结果啊!
但他必须打这一场,他是汉臣,汉室不负他。
曹孟德,阉宦遗丑,天下人不曾善待他,他可负这天下任何人,但他……不能负这天下啊!
难道人也有廉价的吗?
“擂鼓,待战!”
旌旗挥舞而起,雷鸣般的战鼓与军乐奏响,鼓声敲的又快又急,就像凉**队向前踏出的步伐。
马越在军中战车上扶栏而立,手指向前,身后纵马的杨阿若沉默地策马而出,立与阵前抽出那柄先帝赐下的中兴之剑,向前挥出。
没人发出一声音,数万人的脚步齐齐前踏。
“轰轰!”
三面合围,缓缓压上……这就像高祖围霸王亥下打的那一场十面埋伏。
这根本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数十万人在洛阳城外围是十万人马……五个打十个,如果都足够优秀,可能会赢;一百个打一千个,可能会赢,可十万个打四十万,能赢吗?
整个战场都被凉国人站满了,曹营的将士甚至无法将那些用于埋伏、用于隐蔽、用于奇兵的战术使出来。
哪儿都是敌人,还能向哪儿埋伏?
连草木都被踏断,还能去往哪里?
曹操苦笑,不断策马于阵中大喝,令部下稳住阵脚。
洛阳城墙之上,皇帝领百官向西眺望,脸都白了,几个硕果仅存的先帝老臣望着扯地连天的凉**阵,望着苍天闭上双眼。
事实上在这些人心里对马越的印象,还停留在尽三十年前,黄巾之乱时马越持戟侍立于先帝身后,那般威武凶恶好似天神一般的身躯……只是当时,那么低的官秩与出身,谁会主要到他?
再后来,轮不到他们不主意了,谁都想离这个家伙远一,那时候人们都,果然就不该让出身低下的人手掌大权,他完全就不懂宫廷的规矩!
所以他被排挤出去了,回到凉州的一片蛮荒,与黄沙大漠为伴。
今天,他们想起来了吗?
他们后悔了吗?
马岱策马而出,在两军阵前炫耀一般地打马而过,一手倒提长枪一手挑衅般地指着曹营兵将,歪着脑袋吹响口哨。
右阵两万步卒似劈水而开,一万强弩手蹶张开弦,向前奔跑。
马岱的脸上带着快意的笑容,待此战得胜,如果可以,他要禀明凉王,拆了这座狗日的洛阳城!
很多时候人们以为有自己的威望与名声照拂,儿孙便不会在其他地方受到什么伤害。
事实上人们从未想过,有些时候就因长辈的威望,才会使孩子在远离家乡的地方笃定要继承先辈的荣光,绝不低头。
然后受到比普通人更多的伤害。
马岱不喜欢洛阳带给他的感觉,即便这座城曾让他成长。
但也让他体会到孤儿般的感受,空荡荡的辅国将军府,那么多的春夏秋冬,孤儿的感受比建安十六年来的早了些。
在这条称王称霸的路上,马氏付出何其多?
就像马越以为的那样,就像马宗曾马越的那样。
一个马氏,孤零零地站在洛阳城对抗着天下。
一个马氏,孤零零地站在洛阳大营门前承受着冷箭。
一个马氏,孤零零地冲向潼关大营承受着刀剑加身。
可是现在,一个马氏,身后站着数以万计的马氏拉动着弓弩……你们,看见了吗?
在这座城里,马岱的弟弟曾葬身殒命,这一矢,为马休而放。
马岱右手指天,随后在马上猛地挥出。
带着千千万万张强弩崩弦之音,弩矢……遮天蔽日!
二十八年前,韩约离开了这座城池,不满大汉对凉州的不上心,从此纵马西去,发誓若孤身一人绝不再回到这座载满大汉辉煌的城池。
那一年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繁华的城郭,打马走过潼关不再回头。
从此世间再无韩约,只有西羌反贼韩遂。
他曾爱极了这个帝国,可造化弄人,让他后半生造反三十年为倒汉事业增砖添瓦。
怎知一语成谶,现在他回来了,带着千军万马。
“进兵,一部攻城,一部进攻曹军右翼,去吧我的伙子们,大汉覆灭在今朝!”
羌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哨声,慑人心魄的怪叫声中,那些穿着铁甲的羌氐纵马狂奔,卷起的扬尘令人心震慑。
马越有许多年不曾仔细看过这座城池了,他有多么思念这座城池?
他曾在玄武道上直面书生,忍受剑刃加身。
也曾宿醉在梁府阁楼,看一夜檐牙高啄。
甚至他曾在饮酒后背着古琴走过洛阳的长街,立在城头弹动琴弦彻夜未眠。
这座城有他太多的回忆,他睡过皇宫也曾在黄门寺狱难眠。
当他抬眼望向城头,那些看不清的面目里,他想要搜寻皇帝的身影……可他太久没有见过皇帝了,根本都记不得他的模样。
“进攻,进攻,进攻。”马越的手在车辕上拍了三下,手指越过曹操的层峦叠阵,指着洛阳城的西门大声喝到:“攻过去!”
到这时候,怎么打,用谁打,都已经只是下面那些将领要考虑的问题,需要凉王殿下考虑的事情其实只有两。
打不打,朝哪儿打!
马越决定了,打,朝着洛阳的城门打!
投石炮轰击而出的火油瓦罐拽着火焰自头呼啸而出,朝着曹操的军阵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