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利允诺就像一团充满魔力的太阳火,把波律尼凯五十多年人生都不曾有机会释放的热情在瞬间燃,如果迦罗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一定会以为他是吸食了纯度最高的海洛茵,或者刚刚注射了超常剂量兴奋剂。是的,波律尼凯没有理由不兴奋,因为这份允诺不仅关乎巨额财富,更是一份得享平安的护身符。权势、地位,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非但将继续拥有下去,还会得到更多!波律尼凯已经确信,王子需要他,这是一个聪明的治世者在审时度势后作出的明智选择!所以他安心了,自治地藩王五年轮换,自己的任期还有两年便告届满。所以,他只要在这随后的时间里四平八稳去为‘平定乱局’效力,一直‘平定’到卸任回家,就可以安安心心回去做他的一方门阀权贵,坐享财源滚滚。
波律尼凯秉持这样的念头,每日殷勤登门,这日来到公主府,刚好赶上王子要出去。一身铠甲都已披戴整齐,随手招呼:“军中有事,一起走吧,有什么话路上再。”
于是,波律尼凯随同王子一道来至城外军营。尚未走近,已经听到远方营地传来阵阵威武操练声。休整军容,补充物资,一路走来王子只顾和哈塞尔亲王低声细语,听他汇报整军出发前的各项准备事宜。
“粮草、兵械、各项物资均以补充齐备,殿下要带走的直属军团、奥塞提斯的骑兵队,还有别兹兰麾下重新整编的步军团、工兵队,总计三万五千人马,以目前的补给保证一个月行军,直至拿下哈尔帕都不成问题。”
哈塞尔亲王一路报告着,王子所过之处,将官士兵都纷纷停下来行礼致敬。王子边走边聊,不多时已来到军营中央的兵场。此时霍里曼和奥塞提斯都分别率领骑兵团整齐列阵,在此恭候王子一行。
日光之下,将士军容虎虎生威,身上闪亮的铠甲都反射出耀眼光芒。坐下战马喷吐滚滚热气,略显躁动的马蹄乱踏,非要骑兵用力约束才能在原地保持队形。
王子笑意盎然,笑着:“看样子,连马都等不及想赶快回家了呀。”
哈塞尔亲王头感慨:“是啊,殿下归来,消息已经传回去。现在赫梯举国百姓,恐怕都在盼着殿下早回家啊。”
王子叫出奥塞提斯,问他:“你是资深的骑兵队长了,你看,以你的行军作战经验,大概多久能回到哈图萨斯?”
奥塞提斯瞥了一眼王子身旁的波律尼凯,郑重其事回答:“骑兵行动一贯以迅捷著称,从这里西归,到达边塞拉马提亚快则二十天,最慢不超过三十天,这还是以爱惜战马,不能奔波太甚为前提。”
奥斯提斯清了清嗓子,接着大声:“经伊苏瓦入境,殿下西归直取哈尔帕,有四王子殿下呼应合围。那些靠阴谋篡权的家伙岂有招架之力?而等两位殿下大军汇师,帝国双鹰共进王城,沿途各地那些分封领主,我不信还有谁敢站出来公然支持篡逆者。以我的看法,至多三个月,殿下便将重回哈图萨斯,肃清恶狼,重整河山!”
王子微微一笑,故意问:“这是你一厢情愿的乐观估计吗?”
奥塞提斯牵动嘴角,摇头笑:“不!这是非常保守的估计,真正行动起来,我相信速度只会更快!”
王子又笑了:“军中士气高昂,看来我想不快都不行了。”
他转过头对上波律尼凯,似乎很认真又似乎很随意的:“你去解决你的问题,而我去解决我的。知道么,对你来,这也是一场时间赛跑。如果等我回到哈图萨斯,米坦尼各地乱局还没有得到一个完满结果,再让我回过头来解决,可就不会是以现在这种方式了。”
波律尼凯听得心惊肉跳,也终于明白王子要他同来阅兵的目的。这等于是给他划定期限,至多三个月……如果不能如期解决各地乱局,他这个自治地藩王也就算做到头了!
王子又在军营盘亘一段时间,一路走来所见所闻,那种由强悍武力威慑带来的心灵冲击,也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知道是什么滋味。波律尼凯一声不敢吭,冷汗不知不觉已湿透衣襟。他还能什么呢?本想拖延办事直拖到任期届满的美梦算是彻底告破。以为问题只要一天不解决,王子就会需要他一天,如今看来这种想法有多么天真。强兵!悍将!有铁骑大军在手,也只能是他来辖制别人,又岂能被别人所辖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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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身边,同样心潮翻涌的还有狄雅歌。这些日子冷眼旁观,他心中的迷惑正在变得越来越甚。不知多少次他在心底自问,三王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以是体恤士兵的统帅,可以是战场上身先士卒的勇者,他可以坐在床前为一个孩子彻夜祈祷,但是一转脸,又可以摇身一变就成诡诈万端的权谋政客,可以将一切人和事玩弄于股掌,可以杀人不见血,可以着虚妄承诺面不改色!
权谋!究竟什么是权谋,狄雅歌还没有任何时候会比现在感触更深。对付波律尼凯的种种作为,有些时候他未必能完全看懂,只是一种隐约的感觉,王子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个不经意间的肢体动作,都是经过深思熟虑,都有用意暗藏其中。什么样的话要在什么环境中去,以什么方式去。收放之间,一时让人欣喜若狂,一时又让人冷汗湿透,威吓!利诱!恩威并用,让自命精明老狐狸的家伙都被彻底玩进去,分毫没有跳梁余地。
狄雅歌看得越多,心中的迷乱就越让他困扰。他不知道,三王子……他究竟有多少种面孔?又还有多少是他未曾看到的?不知多少次想起朋友给出的忠告,王权……莫非这才是王权的真相?身处其中的人八面玲珑,以至让人无法区分什么是手段,什么是真心,甚至,都不敢断言是否还有真心存在!一切行为都只为达到目的,是否正因如此,才会令人感到如此深沉的不安……和危险!
“哈尔帕现在的领地大将军阿扎勒,据守边境山谷时,你们对他想必是很了解的。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子问话,别兹兰由此起那时苦战的诸多心得。见狄雅歌一直不吭声,王子转头问他:“你呢?对现在哈尔帕的领地军马,是何感观?”
狄雅歌似乎没听见,别兹兰捅捅他:“殿下在问话。”
猛然回神,狄雅歌一阵脸红,尴尬开口问:“殿下……刚刚问什么?”
王子看着他,冰蓝色的瞳仁中有些许光芒在闪烁,微微一笑:“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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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回到公主府,行将安寝时,王子屏退众人只让他单独留下。递过一杯葡萄酒,才开口问他:“你有心事?”
狄雅歌端着酒杯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我……不,不是的……我是,没有。”
王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拉他一同在卧榻前的柔软裘皮上坐下,才摇头:“我能感觉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告诉我,是什么令你不安?”
狄雅歌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躲避王子目光,许久沉默,气氛因此变得尴尬。王子饮尽杯中酒,很诚恳的对他:“没关系,有什么话都尽可对我,如果遇到问题,出来才能寻求解决不是么?”
狄雅歌不吭声,低头看着殷红葡萄酒映出自己的脸,就如同埋进血泊,让他再度回想起家人蒙难时那人间地狱的惨象,从酒杯中都仿佛能听到隐隐的哀号。
王子一直在看着他,看到他眼中的痛苦,以及由此而生、难以遮掩的深沉的迷乱。
“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对我吗?还是……你无法对我付诸信任?”
狄雅歌不能逃避了,似乎再也无法忍受那殷红酒色的映衬,仰起头一饮而尽。低声道:“殿下别误会,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言述。就要重回哈尔帕,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总会想起从前在那里任职的光景。会想起……那个家伙。”
狄雅歌叹了口气,喃喃道:“达鲁·赛恩斯……自从我十八岁被选入亲卫队,跟在他身边差不多也有十年了。在从前的印象里,他虽然有些谨慎微,很多事处理决断,也无法像殿下这般有气魄,但是……也绝非一介恶主。所以我不明白,事情怎么就会变成今天这样?究竟是他从前隐藏得太好,还是……他从前的确不是这样的人,只是渐渐的,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就变了,一手铸就无数人间惨剧,变得那么可怕、可恨,更是可悲。”
王子明白了:“亲卫队长,是近臣中的近臣,与主上太过贴近的距离,会让你看到许多外人看不到的东西。因此一旦遭遇变乱,若不能成为亲信党羽,便是第一个要被拔除的心头刺。当初你正因此招来灭门惨祸。如今重新担当旧职……是亲卫队长这个职衔令你感到不安对么?你是担心有一天我也会变,也会变得同样可怕、可恨,甚至可悲。”
狄雅歌不敢看王子,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神明啊,他居然出来了,对一个王子出作为臣下非但不该,甚至连有都不该有的可怕心思。他不知道王子会作何反应,下意识的补台:“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对殿下有什么看法,更不是要懈怠职责,只是……可能真的是要回哈尔帕的缘故吧,心里……有些乱。”
王子笑了,摇摇头:“我已经告诉你了,没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知道吗,能有这种想法,证明你是个有头脑的人。”
狄雅歌愣住了,难道他……一都不介意?
王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进裘皮坐榻,双手抱在脑后悠然道:“如果你问我,世界上什么地方最肮脏,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那就是宫廷!它就像一个大染缸,任何人呆久了,想不变都很难,就像哈坎苏克。你想想看,他如果不是非常优秀,如果没有绝对忠诚和超群的能力,又怎会成为深得父王信赖的第一心腹呢?可是成为心腹之后,随着时间发酵……结果怎样?”
王子叹了口气:“从前,我一直没有组建亲卫队,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清是为什么。或许……只是一种直觉的好恶吧。亲卫队也都是从军人中选拔。我喜欢军队,喜欢军人的直爽和单纯,所以……该怎么呢,就好像你喜欢的美味大餐,或者最钟爱的精美衣料,一定不愿意把它放进一个明知道会让它发霉变质的地方。一直以来,奥斯坦行宫的侍卫都是我的麾下士兵,来自军团,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轮换一批新人。”
王子笑了笑:“这无关信任与否,纯粹是我的个人好恶,在我看来,战士不能失去血性,而血性来自单纯质朴的心。我无法想象当一个战士失去血性,也沾染上宫廷习气作风会是多么糟糕的模样。所以,才不希望有军人在那种环境里久呆。”
狄雅歌露出一抹苦笑:“如果这样,我和麦西姆这些兄弟已经在亲卫队效力近十年,若论变质发霉,岂非……应该是最不合适的人选才对?”
王子毫不客气的:“如果你们没有遭遇这场劫难,我一定不会用。但是现在……你能产生这些想法,并敢于开口出来,就恰恰证明,你正是最有资格担当这个职位的人。”
他:“我能明白你的想法:遭遇背后冷箭,换作谁都会刻骨铭心。所谓吃大亏从此存大忌,当重新归来,就会变得不敢再轻信任何人。尤其对身边亲近的人,越近越留心。因此近臣难做,一个不心,或许就是灭之灾。”
到这里王子笑了笑:“应该,这样想是很正常很顺理成章的。只不过……你忽略了一:这场劫难并非只针对我一人!
他:“经历这场空前浩劫,我相信每一个亲历者都会是同样刻骨铭心。劫难会改变人生,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有谁经历这一切而没有发生变化,那才真是太奇怪了。所以啊,我认为这里面应该存在两种态度,也就是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刚才的那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猜忌戒备从此如影随形。但是……不要忘了去追问产生猜忌的根源是什么!在我看来,能让猜忌在心头生根,归根结底是开始怀疑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丧失自信,才会让恐惧侵占心灵。因此,与之相对的第二种可能,就是把这一切灾祸都当作洗礼,是因劫难而成熟,因劫难而成长!那么当重新归来,就只会比从前更加坚定、更加相信自己!”
王子冰蓝色的瞳仁有炯炯光芒在闪烁,一字一句的:“遭逢必死大难还能活着回来,对,我还活着!这就足够成为我相信自己的理由!如果你知道我是因何重归,就会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机会的!”
于是,他真就原原本本起重生的真相。狄雅歌听呆了,生命之子?!交换人生?!这……怎么可能?!他瞪大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感叹道:“天哪,这太不可思议了!阿丽娜……她……她究竟是什么人?”
王子眼中现出一抹柔情,轻声道:“她是神人卡比拉,唯一留存的血脉。”
“卡比拉?!就是那个……传里的……巴别塔恶魔?!”
狄雅歌再度瞠目结舌,王子有感而发,喃喃道:“是这份血裔在眷顾赫梯,才给了所有人第二次机会。所以,这份额外得来的人生已不再属于我自己,还有我的儿子。我那无缘见面……头生的长子。”
他看看狄雅歌:“你也曾经是一个父亲,应该会有所体会。你不妨设想一下,作为父亲,会希望儿子拥有怎样的人生?而对头生的长子,又会寄予多么厚重的憧憬和期待?当他把生命交付于你,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你有责无旁贷的义务要代替他,去实现这份期望?从重生那一刻,父子已融为一体,父就是子,子就是父,就算是为了儿子,我又岂能容许自己迷失方向,让这份人生沾上不该有的污呢?”
狄雅歌听愣了,王子告诉他:“不仅是我,其实对你也一样。当艾立克变成狄雅歌,用女人的名字做纪念,你的爱妻幼子,也已经把他们的生命交付给你。你也同样有义务,活出能让他们满意的人生。”
满意的人生……不知为何,这个字眼竟让他鼻子有些酸了,喉咙里像堵了大石,狄雅歌慌忙扭过头去,不想让王子看到这一刻的狼狈。
王子拍上他的肩膀,很认真:“正因这份生命的意义太过沉重,所以,才要时刻保持清醒。不安、猜忌、怀疑……这些糟糕的情绪就像一团浓浓大雾,一旦身陷其中,就会让人迷失方向,甚至看不清脚下该走的路。这是心魔!也惟有用成熟的理智、坚定的自信才能抗拒心魔!我可以非常肯定的告诉你,我把所有这一切灾祸都当作洗礼,因此发自内心感谢神明在逼迫我锻造心智、成长成熟,我的心在对我,它比从前更加自信!那么你呢?现在轮到你来告诉我,你!相信自己么?”
转头对上王子冰蓝色的眼,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冰山湖水,清澈、纯净、平和,在波澜不惊的表象下却是难以测度的沉稳和坚定。狄雅歌久久的看着,仿佛如了迷惑,不知怎么就开了口,喃喃回应:“我……相信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