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初冬,风起雪飘。
北方镇医院06号病房。
病房里满是人,静悄悄的,每双眼睛都深情地注视着病床。
床上躺着的是章以涛老师。此时的他,头发全白了,满脸苍白,毫无血色。双眼张开,目光呆滞。两腮凹陷,颧骨突出,像是巍巍的昆仑山和低低的准噶尔盆地拼在一起。他的嘴里喃喃自语,听不清他在什么。他的眼角有一道道泪水把皱纹都填平了,这道道皱纹是岁月的年轮,刻着他的人世沧桑:少年时吃糠咽菜,成年时受尽欺凌,当右派时倍受折磨,“特殊时期”时整日挨斗……
望着如此凄惨的老人,人们的神情忧虑而痛楚。章老师的二女儿章红,三女儿章青分别站在床的两头,她们的眼睛红肿得像倒扣的酒盅。泪水还在流淌。突然,一个女人的哭声从门外传来——章老师的大女儿章蓝扶着母亲进来(这位老人平日里疯疯颠颠的,人们见她来了心都悬起来)。
章老师的家境不好,丈人老,女儿,老伴疯,家务繁重,生活艰难。
此时,章老师的老伴毫无疯态,她径直走到病床前,哭道:“老章啊,你可不能走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呀……”这哭声撕心裂肺,令人肝肠寸断,人们都啜泣着,黄淑兰老师哭得最厉害,她挤到床前,抱着章老师的老伴哭道:“章老师,章大嫂,我对不起你们啊!”
黄淑兰这一举动,人们都明白怎么回事了。
六年前,一个艳阳高照的夏日,全校教师都在办公室里学习。“啪!”一个清脆的响声从语文组里传出来。人们的心随之颤动。接着,便是呼叫声,撕打声,劝声,痛斥声乱成一团。同事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跑向语文组。
大家推门一看,全都惊呆了,章老师倒在地上,双手捂着鼻子,血从手指缝间流出来。
原来,两个女教师黄淑兰和李瑶光因事吵起来。章老师和组员们好生相权,李瑶光不吱声了,黄淑兰还无理狡辩,嘴里不三不四,李瑶光实在听不下去了,道:“你真是个老泼妇!”黄淑兰恼羞成怒,跳起来就朝李瑶光打去。章老师赶紧去拉,黄淑兰耍起无赖:“你个老特务(章老师年轻时,曾任国民党某电台台长。解放前夕,秘密为**提供情报,后又率众起义,立过功,但“反右”和“特殊时期”时,他便因“历史问题”被打成右派和国民党特务,后来平反昭雪。)!拉偏架,拽我护她。你和她啥关系?啊?“章老师可气坏了,大喝一声:”胡,太不像话了!“黄淑兰更像个母夜叉似的跳起来,狠狠地一掌把章老师打倒了。
其实,黄淑兰打章老师主要是因为在这学期语文教研组长的竞争中她又败下阵来,尽管她是校工会主席的妻子,背后又做过“工作“,但学校还是安排了章老师连任,于是她始终耿耿于怀,嫉贤妒能,寻机滋事,今天终于找到了机会以借题发泄了。
这次吵架之后,黄淑兰搬弄是非,就章老师和李瑶光关系不正当,还到章老师家编出一些朦朦胧胧的故事。章老师老伴起初不信,架不住黄淑兰的一张八哥儿嘴,就半信半疑,和章老师战火连天,弄得满城风雨。结果,老伴得了精神分裂症。后来,领导出面,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严厉地批评了黄淑兰,章老师没有因此忌恨黄淑兰,反而帮助她做了许多事。章老师就是这么个人,不求绯红,只求洁白。当初给他洗去“右派、“特务”罪名补发工资时,他一分钱也不要只一句话:“还我一个清白足矣。”
老伴的哭叫声,章老师毫无反映,还是“喃喃”不止。同事周难过极了,紧紧地握住章老师的手:“章老师,你可不能走哇!师娘离不开你,大家也离不开你,我还想请你帮我改稿呀!”到这儿,周的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接着高呼:“章老师,章老师!”章老师的两眼突然闪出一道光芒,手也伸向周,周一楞:“什么?”章老师吃力地:“稿。”大家很奇怪,周不知所措,章老师提高了声音:“改稿。”周结结巴巴地:“我,我……”章老师生气了,周下意识地东捏西摸,还真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稿来,迟迟疑疑地给了章老师。章老师挣扎着像是要坐起来,周和章红赶紧扶起。
章老师的嘴角在痛苦地抽搐着,他咬紧牙关,靠床坐着,在诗稿《黑土地的少女》上勾来改去,手还不停地颤抖着。那支笔似乎有千斤重,章老师用尽生命的最后力量握住它,紧紧地,紧紧地,谁也休想夺走它。章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汗珠一颗一颗地滚下来。屋内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眼睛都盯住这惊天动地的一幕,所有的心都随着这催人泪下的壮举跳动!
诗稿终于改完了,章老师满身是汗无力地躺下了。“章老师,累了吧?”主管教学的副校长走上前来。章老师见是他,眼神怪怪的,嘴里又“喃喃”起来。副校长很尴尬,他低下身把耳朵贴在章老师嘴边,脸上的神情特别难看。周觉得很怪,问:“校长,他什么?”副校长吱唔着:“没什么。”着,转过身去,大家也纳闷,章老师大了声音但口齿不清了,似乎有“钱”、“教”、“是”、“命”四字,谁也不知什么意思。年老的王老师咀嚼着着四个字,他的眼睛忽地一亮——
老王和章老师共事三十余年且交情笃深。他知道章老师从事教育工作多年,一直兢兢业业为国家培养人才。讲课透彻生动,富于创新,有口皆碑。可今年新学期开始(高三每年都在七月二十日开学),学校却没有给章老师安排课,让他管图书。大家都很奇怪,有人猜测可能是章老师年纪大,家庭负担重。可章老师是骨干教师,教学业绩突出,众所周知,虽年龄稍大一儿,但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完全胜任。况且他大半生都站在讲台上和学生在一起,一旦不让他讲课,就等于剥夺了他的一切。就在这时,又有道消息传来,章老师课讲得不好,学生不欢迎,影响了高考成绩,因此不用他讲课了。大家听了非常惊讶,这话终于让章老师听到了,犹如晴天霹雳,惊得他半晌不出来话,他找到了主管教学的副校长(校长去省里学习),副校长满脸堆笑地解释道:“哎呀,老章,不要听信谣言嘛,让你管图书是照顾你年纪大嘛。图书室也很重要。至于你的课嘛,讲得好。”章老师百思不得其解。
一连几天,人们发现章老师似乎真的老了许多,话也少了,总是苦思冥想。后来,人们见他不是找老师,就是找领导,但学校始终没有给他排课。
八月,高考成绩发表了,章老师所教班级的成绩名列前茅。九月,地区各校教学成绩评比,章老师的成绩为全区之首。人们恍然大悟,可这时,章老师已经病倒了,终日精神恍惚,喃喃自语。
中午时分,在病房呆了一上午的人们还不肯离去,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高喊:“滕校长回来了!”章蓝拖着哭腔叫“爸——爸——滕校长来了!“滕校长冲到床前一看,眼泪直流下来:“半年不见,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老章,章老师,你醒醒啊!”章老师慢慢地睁开眼睛,见是校长,十分激动:“滕——校长,你啥时……”滕校长:“接到电话,我就动身,刚到。”滕校长提高了声音:“章老师,你不要想得太多,我什么都知道了,有些事情我会处理好的,你是个优秀教师,我信得过你!”章老师老泪纵横,一下子握住滕校长的手,断断续续地:“谢谢,校长,我什么也不要,有你……这句话……我心就亮了。我……只有一个请求,等……我病好了,还让我……”话还没有完,便闭上了双眼,头也垂下来。滕校长直着嗓子喊:“老章!章老师——”
殡仪馆内,哀乐低鸣。滕校长致悼词:“章以涛老师从教三十余年。业务精通,恪尽职守。为人师表,德高望重。弥留之际,还在改稿。念念不忘上讲台。做到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他不求名不为利,只为振兴中华教育事业培养人才,无私奉献,死而后已。我们要学习他的品质,他的精神……”
在这深沉的哀乐声中,“最后的评价”章老师听不到了,玻璃棺内,他穿着一身洁白的西服,加上那满头银丝和苍白的脸,显得那么洁白纯净,又是那么安详平和。人们在悲泣中不觉想起他常的那句话:“不为绯红,只求洁白。”
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落在校园里,大地变得干净起来。
(0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