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点的捧剑少年看起来活泼好动地有些过分,但是提到“解厄太一君”,或者符合本地语言的“解救灾厄的至高君王”,却是真正心神贯注,不存丝毫杂念。
深水城之下,原本半掩半藏的港口区如今一大半都见了光,只留下几个通往地底世界的地下峡口。“伊德里尔大师”就站在刚刚修成的一条白石码头上,正在聆听一位把自己化妆成首饰匣子的骷髅脑袋的报告:
“化石为泥,然后化泥为石,这两个变化系魔法难度不算高,但是我们的法术位总是有限的。就以您脚下踩着的这座小码头而言,其实用的都是本地最常见的玄武岩,只有外面这一层石质‘涂料’,是用珍珠岩作为素材,如此制作出来的。”说着,这位闲不住的骷髅脑袋眯了眯他不存在的眼睛:“反光度很好,洁白的码头就像是阳光下永不融化的浮冰。嗯,这是一个北方来的人鱼商人说的。”
“当然,还有这些商船。”轻轻磕了磕满嘴的金牙,基本看不出骷髅模样的“首饰匣子”向着码头另一侧努了努嘴:“奥术兄弟会完蛋了,那些游荡在宝剑湾的陆斯坎海盗船也就没有了后台,他们雇佣的随船法师拿不出多少法术支援,这段时间被深水城的海军俘获了不少。当然,我们也顺道挑选了一些质量最好的。”
说着,这位“首饰匣子”飘飘忽忽地飞到一艘商船的船首,一头镀金的狮鹫雕像正懒洋洋地趴在上面。
“金色狮鹫号,陆斯坎某个海盗家族的旗舰,是最近一次海上联合执法的战利品。不过比起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这艘船本身的价值更高。船体完全使用高档栗什木搭建,强度和硬度都可以媲美一般的骑士胸甲,而且还经过了奥术兄弟会的材料强化,除了魔法火焰,这艘船永远也不会出现火灾问题。”
打量着面前的一条条商船,下元太一君耸了耸肩——这些陆斯坎海盗团的珍贵财富,放到大航海时代,也是当之无愧的神器,足够冒险家们转职“七海霸主”了。但对于高度发达的文明而言,这些只经过初步魔力强化的航海船,就只能算是民用船只而已。
栗什木坚硬如铁,遇火不燃,长白山金刚木也不过如此。但用栗什木制造的帆船,就不说正面吃一发大和号的主力炮了,被一架明治三十八年型的野战炮正面来一记,这种手工制造的准魔法船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而就算在这方天地,这种简易附魔的海盗船,听上去是挺能唬人,但在真正的“高精尖技术产物”面前,也不过就是一件玩具。
就在大陆南方的法师之国哈鲁阿,那些古代魔法帝国遗民可是已经开通了好几条飞行船航线。虽然这些哈鲁阿牌魔法飞船材料昂贵,飞行动力更是在烧宝石,深水城的阔佬们也没几个能付得起燃料费。但这种技术发展,或多或少还算是一种进步——尽管比不上他们祖先制造的浮空城。
不过做人不能太好高骛远,珊瑚杯台地作为一个重建在头骨港之上的新港都,商船、护卫船、巡逻船还是一定要有。要知道,原本的头骨港地理环境极为优越,一方面它连接着深水城的深水港区,另一方面,它的地下峡口连接的幽暗地域的隧道和诸多地下河与咸水湖,是地表世界和地底世界联系最紧密的地区。
而从原本头骨港的几个非法商会缴获的资料来看,头骨港的地下走私水道里有一条连接着幽暗地域下的微光海。那是海水漫灌幽暗地域而形成的地下咸海,是幽暗地域南方和北方的天然屏障和优良水路。也是卓尔城邦贸易往来的最大商道。
嗯,在借着著名旅行作家瓦罗·谭普被绑架的事件之后,著名的蛛后圣地魔索布莱城被搅得一团乱,堪称遭遇了台风、地震、火灾三连击。这种把蜘蛛神后朝死里得罪的外交方式,珊瑚杯台地肯定不会和地下卓尔都市有什么正面意义的贸易往来了。
只是做不了生意,别的事情还是可以做一做的。微光海这个维系卓尔社会的最重要的商路,现放在蜘蛛神后最新晋级的死对头面前,这就好有一比,比什么?好比那弼马温进了蟠桃园,好比那小杰瑞进了奶酪铺,不搞一票大的,简直就是对不起自己。
只是木鞋兄弟合作社人手实在有限,算上安哥拉·纽曼从魔索布莱城提溜回来的那对卓尔兄弟,还有收容的一堆残障人士,这点人马想搞事是不可能的,总不能回回都靠下元太一君显圣吧?
想到这里,“伊德里尔大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首饰匣子”:“除了缴获的船只和货物之外,解救出来的奴隶们怎么安排的?”
说到这个问题,“首饰匣子”很明显地打了个磕绊:“这个……当然是安排他们检查身体、进行治疗,并且请专业人士疏导心理创伤……”
“疏导心理创伤”的“专业人士”,当然就是本地神殿的祭司们了,特别追随哭泣与受难之神伊尔马特、银色女士苏伦的祭司们,几乎全部热情都投注在慈善事业上。诸如提尔、海姆、兰森德尔等诸多善神的神殿,也对这种社会事务颇为重视,特别是海姆的神殿,对于收养孤儿培训为战士这件事,甚至比正义之神提尔的追随者们更加上心。
嗯,说起来珊瑚杯台地目前也有一个非常活跃的神殿……
幽暗少女伊莉丝翠的漫步之庭神殿,由奥秘之母与幽暗少女的双料选民葵露担任主祭。
下元太一君微微叹息一声:“不要告诉我,这段时间本城的难民收容工作都在漫步之庭的管理下。”
看了眼张了张嘴的“首饰匣子”,下元太一君摆了摆手:“漫步之庭神殿说起来是神殿,但在那位黑美人的领导下,怎么看都像是离群索居的修道院。神殿这种建筑,当然是要修建在居民聚居区中心,才能够有效发挥作用。修行者们远离尘嚣的僧院道院隐修院,指望这些远离人烟的设施去教化群众,简直是本末倒置。说说看吧,那位漂亮的祭司长是怎么安排这些刚逃出生天的人们的?”
“祭司长亲自为他们治疗伤口,为他们移除诅咒和疾病,为他们向女神们祷告,安排他们喝一点牛奶粥,洗热水澡,然后等他们身体调养健康,询问他们对未来的打算……”
“够了!”打断了首饰匣子的报告,下元太一君轻轻推了推单片眼镜,补充道:“愿意留在漫步之庭神殿的,就留下来养活着,想要返回故乡的,是不是就帮人家出一笔旅费啊?”
“首饰匣子”无声地张了张嘴,表示“您说的都对”。
从慈善公益的角度,漫步之庭神殿的这种处理方式不能说不对,甚至某种程度上力求做到了善始善终。但就从漫步之庭神殿建立了这么多年的实际成效来看,善事是做了不老少,那些被葵露个人魅力征服的卓尔战士们也不止一次地袭击奴隶商队,解救奴隶,但除了同样沦为奴隶而无家可归的同族,加入漫步之庭神殿的其他种族总是很少。
全力付出,不求回报,这是非常珍贵的美德,但太过高尚的德行反过来会培养其他人的道德惰性。趋利和自私是人人都有的毛病,“狠斗私字一闪念”、“六亿神州尽尧舜”,那就太不切实际了一点。
如果换成守护之神海姆,慈善工作就没有这般温情脉脉,只有“我从奴隶贩子手里救了你,帮你治疗,管你吃饭,那你就要为我主海姆奉献力量”这条冷硬规则。
嗯,所以全大陆的海姆神殿都以庞大的神殿武装,还有多到可以当外派雇佣军的神殿卫士著称,而幽暗少女首席选民的漫步之庭神殿,常驻人员还不到一百个。
如果幽暗少女是诸如文字之王迪奈尔、歌吟之王密黎尔、欢乐女神黎尔拉这类不需要和邪恶力量正面作战的和平主义神灵也就算了。偏偏伊莉丝翠一直在反对她的生母蜘蛛神后,“推翻蛛后的暴政,将卓尔精灵带回到阳光与和平之中”就是这位哀伤女神的神灵之路。
“说真的,这种‘少女纤弱的肩头承担起世界的命运’的桥段,如果在歌剧院、小说和画册里看看也就得了。吃饱喝足之后,掏出手帕擦几滴眼泪,也算是富裕市民打发日常生活的好办法。”一脚踩在码头的缆绳柱上,下元太一君皮笑肉不笑地评价道:“可一位执剑的女神,面对一位残酷又诡诈的对手,还抱持着多余的慈悲心和自由不羁的情怀,这就很要命了。和那头精神错乱的母蜘蛛正面交了一回手,我敢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要没有精灵之父柯瑞隆和奥秘之母密斯特拉在身后扶持着,这头母蜘蛛早就把那位可敬的月光舞蹈家拆吃入腹了。”
对自家老板如此不羁地谈论起好几位高高在上的神灵,“首饰匣子”一时间没了声音。
或者说,这位喜好珠宝的骷髅脑袋只剩下上下颌打架的声音:“非……非常……荣幸……见、见、见……”
“见”了半天,“首饰匣子”终究没有“见”出个条理分明来。下元太一君不耐烦地一挥手,这位能干的港口庶务官顿时闭上嘴巴,匆匆忙忙地传送离开。
随着“首饰匣子”的离开,下元太一君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轻轻一挥手,码头旁几乎清澈见底的水浪腾起,化作一团轻柔的水雾,转眼就织成了一件及膝的连衣长裙朝着身后飘去:
“虽然这个新建码头还没有正式启用运行,但也不是海滨浴场,让一位美人在如此简陋之地晒日光浴就太失礼了。”
在他的身后,水雾笼罩下,月光无端流泻,化作几乎垂地的丰沛银发。
一位身材修长健美的卓尔女子,用带着些好奇的目光注视着那位伊德里尔大师,轻轻抚弄着身上这件水雾结成的衣裙。
确定身后那位美丽的来访者没有把水雾外衣脱下,下元太一君轻轻转过身,微微点头致意:“欢迎来到新生的珊瑚杯台地,有着月色般美丽长发的姑娘。”
一边是“伊德里尔大师”那张带着明显半精灵特征的脸庞,一边是卓尔女子那张清美可亲的脸。
在一般认知中,这是地表居民和地底居民绵延万年的血腥仇恨。但在精灵社会,这同样也是两个边缘族群的面相。
只是一切表象,未必就是真实。
的确,地表精灵和卓尔精灵仇深似海,光看看漫步之庭神殿那艰难发展的模样,就知道来到地表世界的卓尔精灵,除了自由之外,没得到多少东西。除了被解救的奴隶,也没有哪个一个卓尔精英分子愿意放弃已经到手的权势,跑来地表世界追随那位常在月光下起舞的女神。
但是某位冒牌灵能大师那张半精灵的脸庞……
纯属意外。
不过可以将它变成一个美丽的意外。
“怎样称呼你,美丽的客人?是幽暗林地的剑之舞者,还是萦绕月光的歌咏之女?”
对这个问题,长发垂踝的卓尔少女也随之一笑,用同样的句式回敬过来:
“怎样称呼你,好客的主人?是珊瑚杯台地的地脉迷城毁灭者,还是勇于向遭遇不幸之人伸出援手的至高君王?”
“至高君王”——The Supreme Monarch。
被一位精灵女神如此正式称呼的下元太一君,眉心有一点清光闪烁,随即散为七点星芒,飞旋于下元太一君头脸之间,隐隐与七窍呼应。
轻吸一口气,下元太一君将七点星芒束于脑后,方才回答道:“称呼我伊德里尔吧,这是我行走于大地上的名字。”
说罢,他牵起来访者的手,在黑玉般柔润的手背上落下一吻:“欢迎您的降临,伊莉丝翠女神。”
结束了这个吻手礼,下元太一君一本正经地端详了一下女神那美丽却略带愁意的面庞:“希望您不是降临在葵露祭司长的身上,那位美丽的祭司长已经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卓尔小伙子。”
“葵露是我和密斯特拉共同的女儿,伊德里尔大师,一位母亲对她的女儿只有纯粹的爱。我祝福她和艾利坎特,他们的爱情没有参杂自私的毒素,值得每一个卓尔精灵学习。”
“听起来真不错,但是我去过魔索布莱城,知道幽暗地域的卓尔城邦是个什么德行。”下元太一君摇了摇头,伸出手挽起女神银白色的长发。
对于女神的信徒而言,这个动作怎么看怎么轻浮,但是伊莉丝翠只是任由这位粗鲁的男子把玩着她与月光一色的长发。
“我对您了解不多,”下元太一君轻抚着女神的银发如此说道,“您和您的母亲,占据了善恶天平的两端。卓尔精灵的自私、仇恨、残忍、为杀戮而冲动、因施虐而愉悦、为背叛而展开阴谋,是她。卓尔精灵的自由、爱情、友谊、为和平而战斗、因反抗而勇敢、为宽恕而给与仁慈,是您。”
伊莉丝翠蓝色的瞳孔中闪动着月长石般的光芒,就这么承认了下元太一君的说法:“而在这场战争中,我的母亲一直占据着主动。”
“所以您来寻求我的帮助。”下元太一君回答道,“奥秘之母密斯特拉是魔网的主人,她是这个世界所有魔法的根源,不论善良还是邪恶的魔法师,都从她这里一视同仁地获得帮助。所以严守中立的奥秘之母,或者会关心善恶的平衡,确保世界不被邪恶控制,但她不会帮助您赢得这场战争。”
“同样的,精灵之父柯瑞隆愿意帮助他的女儿去对抗她的前妻,但是希德瑞恩诸神,从不允许您踏入阿梵多的土地。外号孤狼的流浪者之神费马罗·莫斯德林,虽然也不愿踏入阿梵多,可是您的异母兄弟姐妹们却依旧为他建起宫殿,留下神座。”
这番话用词何其文雅,但却依旧发挥出某人擅长把天聊死的水平——伊莉丝翠小姐姐,你家闺蜜密斯特拉永远希望自己做一个局外人,你家亲爹柯瑞隆只能偷偷接济你这个前妻生的女儿,你那帮同父异母兄弟姐妹,基本上就拿你当空气。
这要换个脾气暴躁点的,不和下元太一君翻脸才怪了。
然而神灵之间的交涉,远比常人直接,大家都是世界法则具现化的存在,合则来,不合则去,法理能否相合,阵营是否相近,这才是长久共事之道。至于浮于精神之上的情绪波动,那不过是用来欣赏把玩的色彩,大部分神灵都不会在这上面认真。
“所以我来寻求您的帮助。”
“短时间之内,我还真没法子帮您杀入深坑魔网,把令堂从御座上拖下来剁成肉馅。”一摊手,下元太一君语气极为真挚地说道。
伊莉丝翠笑着摇了摇头,让自己顺滑的长发脱离下元太一君的指尖:“您憎恶暴政,反对蓄奴,怜悯弱者。我相信您的剑能够帮助那些不幸的人们,重新获得自由和光明。”
轻轻扶了扶单片眼镜,下元太一君也笑着摇了摇头:“话虽这样说,但是追随伊莉丝翠的持剑之人,怕是用不了我的剑。”
“我愿意降下神谕,让持剑之女们在战斗中呼唤您的御名。”
“别别别,我不是希德瑞恩的至尊首神,伊莉丝翠也不是伊德里尔的从神,大家没名没分的,这样多不合适。不过我可以附赠一个开业礼品,每一个陷入邪恶魔掌的善良生物,当他诚恳地呼唤‘解救灾厄的至高君王’之时,我的使者将帮助他们逃离厄运。”
随着这句话,下元太一君脑后悬起的七点星芒猛然旋转,光华大盛!
而在来访的这位女神眼里,那七点星芒透出了与众不同的光华,纯净如银,灿然似金,绚丽如宝石,清澈如水晶,柔润如珍珠,灼眼如熔化的铂金,最终汇聚成纯粹的灿烂光华。
虽然这点点星华比起真正的发光天体毫不起眼,但每一位访问过七重天堂山的神灵都不会认错,这微弱的星华中带着一丝七重天堂山的善德之光,而且显得异样纯粹。
星芒中,便有一个个小小的身影显形,为首的小家伙生得格外俊俏,精灵尖耳,羽冠赤裘,身骑一只火红的肥鸡仔,向着长发的女神收剑行礼。
“在七曜的光辉下,向不幸者伸出援手的使者,向您问好!”
自称云台使者的小家伙,俨然是这群小不点的领袖,在他的身后,衣饰各异的小家伙们依次排开。他们的外形多半是人类与精灵的少年样貌,装束也各异其趣——或许是剑士、弓手、斥候这样的战士,也可能是法师、祭司、学者这样的施法者,还可能是商人、水手、诗人这样的普通人。每个小不点的手中都捧着不同的道具,也许是弓箭,也许是盾牌,也许是装帧集美的卷轴,也许是造型优雅的药瓶,也许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朵。
但不论外形和道具如何变化,在这些小家伙身上都闪烁着与七重天堂山极接近的气息。
“我来介绍一下,这孩子是云台天童,诞生于仲夏之火,又带来夏雨滋润,他手中的火剑善能斩除一切枷锁,帮助人们解脱被监禁的厄运,是个很热心的小家伙。”
随着下元太一君的介绍,云台天童得意地一挺胸:“斩断枷锁是我的职责,这点不用夸我,我会骄傲的哦!”
在凯尔本这样的大魔法师眼里,云台天童这样的小不点虽然带着神灵的气息,以及上层界生物特有的善性光辉,但对于这些见多识广的大魔法师而言,上层界生物他们见得多了,也就不会去深究。
但是作为一位长于战斗的女神,伊莉丝翠第一眼就能确定,这个小不点绝不像他的外表那么可爱到人畜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