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任不喜欢分别,更不喜欢洒泪分别。临走前的那天晚上,苏任和苏康两父子单独谈了很久。苏任不让任何人参与,至于这两父子都说了些什么,除了他们父子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苏康和苏任谈过之后,潇洒的摆摆手,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并让苏任走的时候不要叫他,他要好好睡一觉。
为了不打扰苏康的休息,苏任走的很早。几乎在长安城门打开的一瞬间,全家便摸着黑离开了长安。这一次是真的走,所以苏家除了苏康之外全体出动。都说苏任乃当世财神,可他离开的时候只有三五辆马车,除过妻小妇孺之外,拉东西的仅一辆。
站在长安西门外,回首再望,高大的城墙直插天际,雾沉沉的看不到定。现在的长安和苏任当年来的时候有很大区别。他们现在出的这道门被称为内城门,是当初长安城的城墙所在地。后来不断的有百姓迁居过来,长安城的人口一年多过一年,城内住不下便住在城外,形成一个个小的坊。为了管理和整合这些外来的长安人,大汉朝廷将长安城扩展十里,重新修建城墙,形成外城。
霍光骑马站在苏任身旁,他并不愿意离开长安,但是师命难违,直到现在霍光的脸色依然有怨气。看了半天城墙,苏任摇头叹气,兜回马头慢慢悠悠的朝外走。刚刚入夏,大清早的长安已经被来自东边原上的黑烟笼罩,透不出半点风来,一股股的闷热开始升腾,随着这股闷热将地下的臭气散发出来,让人感觉十分不舒服。
苏任看了一眼霍光:“还在生气?”
霍光没有说话,低着头跟在苏任身边。苏任笑道:“现在还不是你显露本领的时候,你的学问虽然有所长进,却过于阴狠,办事的火候还太毛糙,上次钱庄的事情如果你能静下心来仔细琢磨,便能看出其中问题,可是你却选择和那些人硬拼,虽然让整个朝堂看到了太子的能力,却也给太子埋下了祸根,陛下已不再年轻,却也不到垂垂老矣的年纪,这时候太子过于表现自己不是好事。”
霍光依旧不说话。苏任又笑道:“陛下的年纪越大,脾气也愈发暴烈,你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为何这么急躁?万一操弄不好,陛下雷霆落下,那可不是一个太子能承受的住的,万一太子顶不住压力,我们现在造出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整个大汉又该如何?天下百姓又该如何?”
“老师,您的意思是陛下……”
苏任见霍金说话,那就说明刚才的话他听进去了。摇摇头道:“我这般忍让便是希望陛下能够收拢自己的暴虐,但是就目前来看似乎并不好,一百零六个王侯死的死贬的贬,即便活下来也几乎变成庶人,这些人虽然或多或少都有问题,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何这么做?”
“陛下的权柄自匈奴大战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这天下再也没人能与其抗衡,这其实不好!我以前就告诉过你,将天下系于一人之身并非最好的事情,即便是陛下这种雄才伟略之人尚且如此,若是将来有个昏聩之辈,这天下岂不大乱?最后遭受痛苦的还是那些百姓。”
不等霍光说话,苏任继续道:“这些年我一直在一点点的将底层百姓的地位上提,商贾、农人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的砥柱,并非那些在朝堂之上信口开河的官僚和深在悠悠皇宫中的陛下!”
“可是,自古以来……”
“自古以来?自古是没有皇帝的,这一点不用我说了吧?无论三皇五帝还是现在的大汉天下都是人为造成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自己凌驾于别人之上,当然国家还是需要有人治理,也需要有人把我天下的走向,却不能如同现在这样凭一人意志行事。”
“那在老师心中,这天下该是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苏任苦笑一声:“给你讲个故事,说在很久以前有个地方百姓乐业,天下太平,人人温饱足食,每个人都快活的劳动,按照自己的需要获得希望的东西,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那里没有乞丐、没有奴隶、没有压榨、没有欺凌,所有人都高高兴兴快快乐乐。”
“这……!”霍光显然觉得不可思议:“真有这样的地方?”
苏任道:“应该没有!或许这只是人们心中的一个梦境。”
霍光长出一口气,他并非不相信苏任的话,而是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害怕。若真有那么一个地方,没有争斗,没有权利,没有利益,没有欲望,他们的将来定然不会长久。世界或者说国家为什么能够不断的发展下去,就是因为有欲望,只有欲望才是动力。没有了那些来自内心的呐喊,人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苏任曾经问过霍光一个问题,说:人是为吃饭是为了活着,还是活着为了吃饭?这个问题霍光想了很久,最后他明白了!这是苏任在拷问他自己的内心而不是霍光,因为这个问题谁也没办法回答。
街道便的越来越昏暗,虽然这里依旧是长安城,却也有分别。比如内城,已经安装了很多路边的油灯,即便是晚上也可以看清道路。因为内城中住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或者有钱的人,他们既然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自然就要享受国家带来的优越感。外城不一样,这些人都是底层的百姓,他们属于被压榨者,既然是压榨自然就没有特权,想要好的生活变只能埋头苦干。可惜即便他们累死累活,想要敲开内城那座城门也没有可能,因为这就是阶层。
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路边上很颠簸,为了保证不出事走的很慢。苏任和霍光便任由自己的马匹跟在车后,一对师徒全然没有了谈话的兴趣。在很多人看来,苏任这一次的离开或许便是永别,因为他是被挤出长安的,挤走苏任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帝陛下。也有人认为苏任是主动后退,将来的某一天他还会再回来,再回来的时候将比当年更加风光无限。总之,无论哪种猜想,却没有人知道苏任为什么走?为什么现在走?以苏任现在的身份、地位、实力,并没有到一定要离开长安的时候。
外城的路很长,以前骑马经过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今天出来可能是心情的原因,才发觉长安并没有表面上那般风光。太阳已经露出了脑袋,早起上工或开店的人已经起来。无论男女一个个显的都没有精神,脚步很快低着头只顾走路,甚至连旁边的人都不会看一眼,更不要说苏任和他这几辆不起眼的马车。
京兆府的衙役们已经出来了,一边将那些昨晚酒醉躺在大路中央的家伙扔到路外面,一边指挥逐渐多起来的马车注意靠右行。到了一个坊门口,苏任的马车队被拦了下来,黄十三要上去理论,被苏任拦住了。很快就看见一大队人从坊里出来,穿过马路上了对面那辆非常长的十个轮子的马车。这是东原作坊的马车,他们的任务是将家在长安的工匠送到工坊中。这个叫做明德坊里住的工匠不少,应该是当初将作监专门为工匠们修建的,以前选择这里是因为离长安远,但是现在竟然被圈在长安的外城中。
苏任问霍金:“以前你也来过这里,有什么想法?”
霍光的家并非大富大贵的人家,他的父亲霍仲孺只是一个小吏,母亲的身份更低,所以说霍光也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小时候过的日子或许还没有现在眼前这些人生活的好。但是他姓霍,又遇到了苏任,日子便改变了,虽然他也经过过这里好多次,倒也没有怎么在意过。被苏任问起,也不知道怎么说。
苏任笑道:“其实你最应该关注的这些人,并非太子,他们才是大汉的未来。”
霍光一愣,扭头看着苏任。苏任继续道:“先别急着回答,还有时间,你慢慢想。”
又出了一座城门,这才算真的离开了长安。天色已经大亮,雄伟的长安城是关中平原上最大的建筑,厚实的城墙,高大的城门,即便是上面的士兵也是雄壮的。一面黑红色龙旗高高立在城门顶上,可以没有风只能蔫蔫的耷拉着。再回望一眼长安,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伸手触摸冰冷的墙砖,多年来养尊处优手上的皮肤抹在上面非常不舒服。
轻拍双手,将那些粘在皮肤上的尘土掸干净,苏任忽然长啸一声,双腿猛然一夹马腹,马匹高高扬起前蹄一声嘶鸣,后退发力箭一般的冲了出去,只留下一道飞起的尘土。白马也很想和苏任一起跑,可惜终究老了,奋力刨着前蹄,始终没能挣脱黄十三手里的缰绳。霍光也跟着跑了,苏健也追了上去,路上传来放肆的笑声。
城楼的阴影里,刘彻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眉头紧皱。一旁的刘如意一声不吭,一名黑衣人跪在刘彻身前,等待刘彻下达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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