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洛阳的魅影
赤鸦飞过了台城,在建康城黑夜中飞行,身为鸟类,它比人类看得更高更远,它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从建康的西面飞到东面,从山川到河流,从小巷到高塔。 说. 小八小.
它看到青溪河上有人夜游,看到浑身湿漉漉的少年如游鱼般浮出水面,少年在月落之时出现,如幽冥界来的鬼魅,而且……它似乎还认得那个少年。
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它略略飞低了,幸而今夜无云,它认出那个少年,然后被掐过脖子的阴影涌上心头,促使它慌慌张张抖着翅膀飞开。
少年像是在水里待了很久,久到他整张脸都如月色那样清冷苍白,月落之时是最冷的时辰,他浮在满是月光随影的河面,等了片刻,有船驶来将他载走。
少年离开了,赤鸦这会儿不知该去何处,虽然神棍说它是天降吉兆,因为暗绯色羽毛的乌鸦真的很少见,也许是吧,它想起了从前居住过的城市,那里也有宫殿台阁,比建康更为华丽壮观。
若说建康的小家碧玉,那么那座城就是大家闺秀,它的名字叫洛阳。
只是当赤鸦离开洛阳的时候,那里已满是幽魂和尸体,那是它第次振羽将整个城市盘旋周,有见它的人会指着它尖叫道:“城上有乌,自名破家。招呼鸩毒,为国患灾!”
但是当它来到江左时,神棍却称它是吉祥之鸟,并且让皇帝大赦天下。
所以说,人类是种很奇怪的生物,鸟类是永远不会懂得人类的心思,不过它知道自己的境况比那些被人类训练成叼木牌占卜凶吉的蠢鸟不样,因为它有自由。
于是它离开了建康城,沿江向东而去,想要看到清晨的第缕阳光,它以为只要离东面近点。就能离太阳更近些。
然后,它在幕府山附近看到有船靠岸,从船上有两人下来,要沿着石阶上幕府。幕府是王导刚来到建康时所建的府署军帐。 .八说 小小.只是近年来这幕府已闭,也不知何年才能开府,赤鸦觉得大家在建康住得很安逸,也许近年不会再有开府之日了吧,因为旦开府就要打仗了。
赤鸦不喜欢建康变成如洛阳那般。不希望中元节黄泉大开时,满城都是不安的幽魂。
那两人是男女,男穿着白袍,白色为平贱者所穿服色,但这白袍穿在此人身上却有说不出的绝俗,他身后那女郎身着玄裳,风袍将她脸挡住了,整个人似缩成了小小的团。
男子走路轻快,像是抹流云在山间流动,女郎步履也是很轻的。只是更像溪水般绵软,她手中的风灯也飘荡着,宛如流萤。
赤鸦比他们飞得更快,停在了幕府的旧檐上。
那男子到来时,似乎注意到了这只鸟,只是因为还未亮的缘故,他只当它是平常的乌鸦,自言自语道:“清晨见鸦,也不知是凶是吉,不过带着你。就算吉也会变成凶吧,你说说,就差最后步回建康,我们要折损多少人?”
女郎抬起小脸。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安静得像个死人。
因为谢尚很久以前对她说,宋姨,你废话很多,也是栽在同我家阿狸的废话上。所以你最好学着少说话,多动脑子。
可是即使当谢尚循礼敲着幕府的门时,得到的回应也有空荡的回响,她忍耐许久,回了句,“绿珠师父坠楼时,我就见过漫天的乌鸦,所以向觉得它给我带来了厄运。”
“那你见到司马宗的时候,定是漫天都在落花,不然你怎会死心塌地帮他呢?”谢尚边说边脚踹开了府门,急冲冲赶来的主簿借着灯见到谢尚的脸,当即就给跪了,“谢郎来得好快!这飞鸽传书还道你们没出呢!”
“司徒大人就派你来接我们回去?”谢尚饱饮风尘,已经很久没睡个好觉,脾气也不如以往的风评好,唯有这张脸,经过大半年的历练,愈得凛冽潇洒的气韵,主簿偷看他时,还会有些失神,毕竟是整个建康最美的郎君啊,这趟听闻斩杀了不少人,被幕府官员私下称为绝色修罗。 .说说小 八.c小o
因为谢尚无论是做什么都好看,连杀人也是。
幕府这大半年直低调听着谢尚的调配,连品阶比他大的都得听命,因为是司徒大人的命令,谢尚有“开府”的权力,也就意味着谢尚隐藏的兵权。
这谢家郎君若安然回到建康,只怕要飞升天了罢?
只是眼下,这回建康之路只有步,却危险重重。
主簿分了神,被谢尚瞪了眼,他忙道:“司徒大人哪舍得让您受伤,所以派来阿乙大人!”
阿乙?
谢尚想起那平日跟夜蝠似的出没的仆人乙,终于觉得王导这回总算没坑他了。
大半年流落江左剿灭司马宗的势力,还要保护宋衣,也不能见家人,还不能去看谢安,简直就是双重折磨。
“不过还在阿乙大人还在路上,近日建康也不太平,所以调配人手缓了些许。”
主簿想拿衣裳给他换上,却又遭到了谢美郎的白眼,但白眼也是美人的白眼,他正琢磨要献些讨喜的殷勤,就听宋衣冷冷道:“你最好说些谢安的事给他听,这样起码不会他会对你笑笑。”
“谢……三郎啊!可了不得了,三郎他……”
主簿犹豫着要不要把谢安智擒柳生,夜闯宗王府的最新消息告诉谢尚,不过生怕谢尚分心,毕竟自家宝贝弟弟遭逢危险,只怕他就抛下宋衣回建康找司马宗拼命了。
谢尚目光流转,盈盈含着如水的杀意看着他。
主簿急中生智道:“三郎养了只松狮,可乖巧了。”
……
谢尚蹙眉,宋衣忍不住笑了,主簿找了个借口遁走得比老鼠还快。
“莫非司马宗找上他了?”谢尚不愧是谢尚,见主簿那闪烁的眼神,就觉出了不对,如今整个建康城,怕是连庾亮也拿那他家阿狸没办法,若他想横行霸道,王导定会给他撑腰,可要出了事,定跟司马宗有关。
宋衣听到这个名字,脸上的笑容立刻消散。
谢尚淡淡道:““你想回去的洛阳已经不在了,醒醒吧,那个人定要置你于死地,你还在留恋着什么?”
宋衣将脸缩在风帽的阴影里,沉默许久道:“那年我们还都是小孩,他小小年纪就生了头白,但是很好看。后来绿珠师父坠楼,其实坠楼是最好的解脱吧,若没有人保护,我们的下场连营妓也不如。”
宋衣还想说些什么,谢尚忽然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道:“乌鸦飞走了,有人跟着来了,看来早就埋伏在此。”
此时已唯有晨光,太阳还被挡在山的背后,天边云层裂开数道口子,在淌着暖色的血。
宋衣这大半年都处在这样的境况里,但每次她还是莫名害怕和担忧,若她还有修为功力,那么起码能够帮助谢尚,不会如今像个废人需要他的保护。
谢尚瞥了她眼,拔出剑挑开她的风帽,“把你头上那难看的帽子摘下来,就要回建康了,跟个奔丧的妇人似的,太晦气。”
谢尚脸轻松,虽然他已经很疲惫了,但青年的眼里充满着自信,仿佛没有人能够阻拦他的步伐似的。
“你为何不怕死?”宋衣问了个很久不敢问的问题。
谢尚傲然道:“迟早要死的,怕又有何用?你是谁跟学的杀人之术,杀人倒不手软,轮到自己要死,却怕得跟鹌鹑似的。”
“你若今日不堂堂正正同我踏入建康,那么辈子都将堕入深渊,生不如死!”
微熹的晨光里,石崇、绿珠以及石崇府无数小小的女孩们的脸在宋衣脑海闪过,她是她们中最美的,所以司马宗才选择了她,将她带出了被血洗的府邸。
如今要杀她的人,依旧是司马宗,那个白的少年,其实早跟自己的美样,如同壮丽的洛阳,已经被摧毁了。
如今她面前的是,谢尚。
大半年相处,两人之间的血债,依旧是道迈不过去的阴影。
“琅琊王氏并没有让我杀你父亲。”这是她半年前对他说的,那时候两人相处时很少话,谢尚沉默得像个哑巴,也更像座绝美的石像。
“我怀疑过司徒大人,是因为他始终是琅琊王氏,他知道很多事情,这世间种种都是他的棋子,连我自己也是,但是这种感觉挺不好的,因为人人都向往自由。”谢尚当时沉默许久才道,“但后来我梦见了阿爹……不管怎样,我如今保护你,那么琅琊王氏欠我笔,而陈郡谢氏的未来也会更好,因为我要代替阿爹振兴谢氏。”
宋衣问道:“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谢尚浅浅笑,“你跟司马睿司马宗这些人和事,我真的不感兴趣,恐怕廷尉会更感兴趣点,不过你们那点感情纠葛若与除叛臣无关,还是别说出来了,这世间终究是你欠着我,我欠着你才能成为羁绊。啊啊,多久没回来了,真想懒懒地在书房睡整天,琅琊王氏欠我这大半年的悠闲日子啊,定得要些好的补偿。”
“可这里还有那么多碍眼的人啊!”
随着他拔剑,藏匿在幕府周边的死士已渐渐逼近,赤鸦很快地飞走了,因为它似乎嗅到了血腥的气息。
“已经不是你们的时代了,将洛阳忘掉吧,这里是建康啊!”
谢尚展颜,他如道清洌华丽的剑光斩破了宋衣心头最后道阴霾,那瞬,藏在山后的第缕阳光降落人间,流淌在山林间,美得让人想要流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