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暗涌与蛰伏
暗涌发出闷闷的水流声,猛地从潭底涌上来,将幽潭的水线瞬间推高了几分,谢安越走越快,司药师见状赶紧伸手想要拉他一把。
谢安伸出抓着半部医典的手,司药师如见烫手山芋般想要将医典接过。
也不知是不是被涌上的海水给吓到了,谢安手猛地一缩,司药师正屈身向前、重心不稳,连带脚下湿漉漉的岩石打滑,险些要落入幽潭中。
但此时谢安握着医典手轻轻一松,半部被天下人视为救世良药的蓬莱医典砰地跌落潭水中。
暗涌瞬间就将书简吞没,那司药师红了眼,不要命地伸出手,同那书简一同坠入海水中!
……
谢安对此不能理解,但这也是某些执念非常强烈之人的要害之处。
蓬莱医典若是落入水中,他们就会投水。
若是落入火中,他们就会用血肉之躯投入火中。
在那一刻,那些人忘了自己会死,只要得到想要东西,他们才会甘心。
至于为什么要害司药师,那是因为红衣男子最后跟他说了一句话。
“我离开蓬莱阁后因伤留在这里,不幸被一双兄弟所害,他们口说能带我去中州,却贪图我身怀蓬莱医典,在某夜对我下手抢去半部医典。不过也中了我的毒,如今一个有早衰寒症,一个有热瘴之毒……那人又来了,可惜如今我已不能动弹,在不死不活之间,望你帮我报仇,就算你不杀杜宇,我也会死得瞑目!”
所以谢安就顺手做了,司药师若不贪婪,也不会追随半部书掉下去吧?
这算是给红衣男子一个交代。
你到底是死是活呢?
谢安凝视着红衣男子的身躯,心知服食水银的人应该是活不了了,但他来自蓬莱阁,活了一百五十多年,定有其延寿之法。
但在阴阳之间徘徊,还不如死了干脆。
看来这人还是不瞑目啊,至于中兴剑与杜宇的事,等到回到建康再说,一切事顺其自然吧,既然遇到了你,若有缘分,定然也能遇到杜宇。
而且太学院青云塔藏了汉朝的宝剑,这可是非常稀罕的事。
谢安在潭边等了许久,暗涌填满了幽潭,一直蔓延到岸上谢安的小腿之上,看来这幽潭与岛外的海域有连接通道。
潭水里的发光游鱼被水冲散,红衣男子所盘坐的石块此时如浮萍般在水面飘着,但越发看不清了,随着发光游鱼的消失,谢安只远远看到一束人鱼灯的光点。
始终没有见司药师上岸,看来要么是冲到别处去,要么就是淹死在潭底。
海中暗涌威力巨大,再好的泳者也要遭殃,何况身体孱弱的司药师?
世间的海都是相通的,希望司药师能怀抱蓬莱医典,随着洋流飘往他梦中向往的蓬莱阁吧。
水越来越深,等候在甬道的吴哥和阿劲已等不及冲了上来,两人皆是一副狼狈的模样,脸色苍白,像是受了惊吓。
吴哥摸了胳膊,像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的娘!外面那些蝙蝠都炸了!本来安安静静地,但它们不知道收到什么惊吓,哗哗地飞来飞去到处乱窜啊!”
“这里怎么这么多水?司药师呢?”吴哥见谢安脚边浮着司药师落在地上的那盏人鱼灯,将它拾起。
阿劲的样子看起来比吴哥吓得更惨,他的外衣已经褪下,冷得脸色发青,对谢安道:“柏舟被我的衣裳罩着脸,没事。”
蝙蝠冬眠被惊醒了?看来暗涌的威力能让蝙蝠听到,因为它是用超声波定位的,眼睛几乎没有作用,所以它通过发射超声波根据其反射的回音辨别物体。
暗涌潮水之声响在山洞里,自然影响了蝙蝠们的睡眠,所以才会到处乱窜。
谢安没有忘记自己目前是个九岁的世家小郎君,于是装作害怕的模样道:“司药师在下面……”
吴哥摸着小心脏,刚被蝙蝠群吓一跳,如今又被这个消息又给吓到了,“掉下去了?水里?多久?”
谢安微微颔首,“他去取蓬莱医典……结果水忽然涨高,然后就……已经很久了,我吓得,不敢动。”
吴哥对司药师并没有多少感情,但好歹也是大活人,说淹死就淹死,这让他有些懵,望着已经看不到边界的池潭,和越来越高的水线,当即拉着谢安往外走,“先出去再说!这里有些玄乎,蓬莱医典这事之前我都没听过,原以为你们来这里取药,难怪神神秘秘的不让我们进去,这下好了,真是……”
吴哥还没啰嗦完,谢安余光瞥见阿劲举起手刀,劈在吴哥的颈上,将他打晕,然后一手见他的身体托住,十分严肃地对上谢安,问道:“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告诉我,司药师是怎么死的?”
谢安没料到阿劲会来这一手,这是唱得哪一出?
吴哥和阿劲不都是广陵钱氏的人吗?
面对谢安淡然冷静,一副死也不说出真相的目光,阿劲低声一字一句道:“我、是、王、导、派、来、的。”
王导,琅琊王氏,建康。
不过仅仅一月,身在茫茫大海的谢安就觉得过往变得有些遥远。
谢安没有任何犹疑开口反问:“凭证?”
阿劲微微一怔,然后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这句诗是谢安写给郗鉴的求救信,按照贺鸾所说,应该只有郗鉴家中的人看过,但不排除贺鸾把信给别人看了。
阿劲在他孩童清澈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脸,明明是个孩童,拥有清澈的双目,但警惕性比堪比兽类,一丝情感都没有外露,漠然得让人心生敬佩与畏惧。
这样的眼神,阿劲曾经看到过,那个时候,他的家族败亡,他被人所救,然后在泥泞的街巷里,被王导的人将他捡了回去。王导总是带着笑,连眼睛也含着丝丝笑意。
只是若认真与王导对视,阿劲会发现,在承载人类情感的眼睛里,王导什么情绪都没有放进去。
那时是太宁二年,琅琊王氏的半边天倒塌——王敦的头颅被挂于朱雀桥,衣冠冢被掘为尘土,而王敦的属下亲信,通通没有被司马氏年轻的皇帝放过,王导隐忍着,微笑着,收拾着王敦留下来的残局。
而阿劲的父亲,阿劲的家族,连同他的人生,他的姓氏,通通埋葬在王敦之乱中。
只有王导用温柔的声音对他说,“阿劲,随阿丁去江北吧。”
于是阿劲去就了,五年来再也不曾见过王导,但如今他在东海的孤岛幽洞里再度见到了这种眼神。
他发了很久的呆,想到了很多东西,直到谢安忽然笑出声来,打断他的遐思。
此时,谢安刚怀里掏出一根红绳,绳子很是残破,但上面吊着一枚五铢钱,似乎被主人总是摩挲,使得钱币表面很是光滑。钱色青白,隐有外郭,轻而小。
钱币一面刻有两字“五朱”,而另一面则刻着几个蝇头小字。
谢安缓缓将上面的字读出来,“沈充初铸,赠吾儿劲”。
阿劲面色一变,这才发现自己贴身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谢安手上。
谢安又道:“我当然信你,刚才不过是考验你罢了,看到这五铢钱我就知道你的身份。武康沈氏沈充,吴兴豪强,深得王敦器重,后铸沈郎钱,通货于江左。再后来沈充与王敦共谋叛乱,太宁二年因王敦落败而受牵连,被旧部吴儒杀死,传其首于建康。吴兴沈氏也因此一朝败亡。”
阿劲面色阴晴不定,死死盯着谢安这比他矮了一个个头的小孩,将他视为性命重要的五铢钱在半空轻晃着,钱币轻盈,青白之色,宛如柳絮。
随后那钱币就被谢安放回了阿劲的手上。
“其子沈劲,按罪当诛,但为乡人怜悯藏匿,幸免一死。如今就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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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这段想写一段孤独的少年成长时光,以及沈劲、东晋初年的羯人借海寇入侵、小冉闵、羯人石虎以及郗鉴。故事铺得有点长,刚被人说索然无味,有点玻璃心,所以在这里啰嗦一下。本文不会是为了九品中正制选官而努力读书练字学清谈的脉络,因为他的身份注定他不用费那个劲。反正有人看,就不会坑。ps:沈劲在历史上死得很惨,壮烈殉国,最后一段说他的身世是真实的,倒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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