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飞扬跋扈为谁雄
棘奴有些慌,小雀儿也呆住了,从未见过平日温文尔雅的小先生会露出这副要吃人的模样,但他生气的时候,不是那种外露的凶相。
谢安生气时,脸上表情仍旧端正优雅,只是眉宇间的锋锐如凛冽剑气般萦绕周身,唇角微弯的笑意也预示着危险的信号。
棘奴露出孩子般的茫然,“他会武功?”
小雀儿摸着红肿的脸颊,脑海一片空白,蓦地想起她和狗娃最初伏击他的那夜,他在黑夜里像是长了眼睛,挥着烧火棍挡下两个人的攻击。
但后来真就没见过谢安动武,温和斯文,端正优雅。
如今谢安提枪而上,一个呼吸间,就跃上海崖巨石顶端,落在羯人少年们的背后,没等羯人少年们反应过来,他趁势横扫的枪杆带着风重重拍在少年们的背上。
谢安压上所有的力气,连过他自己,用一杆枪将大部分的羯人少年,从海崖上拍了下去,连接几个扑通声响起,然后少年们迅速被翻涌的潮水吞没,沉入海中。
棘奴解气地笑了。
小雀儿深吸口气,心总算落下,她没忘谢安的叮嘱,连忙跑去找大当家和沈劲。
羯人少年们刚刚摆脱旱鸭子的阶段,还是有些畏惧水,此时被谢安一下子从崖边推入海中,少不得惊惶失措灌一肚子海水。
而谢安早就不知跳过多少次,他迅速浮出水面,搜寻着狗娃的下落,结果狗娃那小子早在远处的海面浮着,对刚才汤饼下锅的场面大笑不已。
狗娃边呛着水边叉腰叫着,“你爷爷的,太解气了,小先生就是厉害!”
没被谢安推下海崖的羯人少年早已从旁迂回跳水营救同伴,等众少年上岸后,个个都是喝饱了海水,吐着吐着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
“我不过就是摸了摸她的手!”
羯人少年在岸上抱怨着,似乎有围观群众在笑话他们。
狗娃大叫,“你爷爷的,手也不碰,连头发丝也不能碰!”
羯人少年倒会学汉话,狗娃跟他们吵得厉害。
谢安懒得上岸,还在水里飘着,反正今天够任性,等着沈劲或吴哥来护驾,再不然让大当家石浩来。
“你们这些没眼力见的,小先生的丫鬟也是随便碰的吗?而且你们是不是瞎啊!”
岸上围观者中有一人笑得很大声,但那声音谢安觉得很熟悉。
“我看这位小郎君长得比那丫头还好看,不如陪我喝酒吧?”
久违熟悉的声音响起,那略带着痞痞坏笑的调侃话语从岸上一少年口中说出,少年从人群中走出,站在一块巨石上,脚下是不断飞溅的白色浪花,
他的发与玄色袍裳在海风中被吹得人飘逸欲飞,嘴边叼着一块用醋腌过的昆布,手里还有几枚钱币在不断被他弹飞、落下。
夕阳将海水与谢安的脸染成绯色,头顶发间的水渐渐滑落,让他的视线变得清晰一些,眼里如黑珍珠般闪烁着光芒,原来那少年还真是熟人。
谢安道:“你若能从上面跳下来,你这话,我不计较。”
少年摸着腰间斜挂的木剑,大笑着将木剑和外袍都褪下扔给同伴,“这高度,你小爷会怕?”
估摸着也就两层楼高,谢安强忍着笑,看着少年跃下了水,像块石头般毫无美感地栽了下去。
岸上的羯人少年巴巴地看他这般生疏的落水姿势,纷纷摇头。
拿着少年衣服的同伴急急解释,“我们符哥打架可是很厉害的,就是水性不好……”
不是不好,根本就是半个旱鸭子。
谢安暗笑,赌遍建康的桓温桓小爷,最怕的是扎针和游水。
只是桓温在建康待得好好的,怎么会带着一群游侠儿来到南沙呢?
……
……
“我为啥会来?还不是为了你咯!”
桓温一脸被辜负的痛心表情,赖在谢安那被小雀儿平日悉心整理的床榻上,觉得比家里的床铺要舒服多了。
落水事件的结果是,谢安带着呛了一肚子水的桓温、现在名为符元的少侠回到山谷药庐,替他看病,后面还跟着桓温的几个小尾巴,不过此时被他挡在屋外,回来的路上忽然下起了雨,桓温淋雨后还夸张地打着喷嚏。
演技真是够烂的,也就唬唬小孩。
谢安搬着几案和海鲜锅过来听这位小爷讲来龙去脉。
桓温边吃边道:“去年十一月,你家就知道你被拐来这儿的事,不过有司徒王导和郗鉴将军力保,你在这边的安全应该没问题,只是奕哥担心,想亲自来保护你,被我好说歹说拦住了。然后我毛遂自荐从去找司徒大人,结果还没见大人的面,就被他的仆人拦住……可真好奇,你是怎么隔三差五就能偷溜到人家小娘子的闺院去的,琅琊王氏的府邸门禁那么严……”
谢安将一碗酒塞到他嘴边,“别离题,你的时间不多,等会就该走了!”
桓温抱怨道:“为何要走?我今晚就睡这里,你可知道我有多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了?自从去年大冬天跟游侠儿们住在一起,我才知道这江湖不好混啊!”
“别废话,继续。”谢安瞪了他一眼。
桓温将一根吃光的鱼骨在谢安面前晃着,像逗猫儿般道:“司徒大人的仆人真是厉害,一出手就把我制服了,还道这事不能随便乱说,万一被人知道,会危害你的安全,还让我安置好家人,等十二月就去江北。”
“等到了江北,我就见到一位大姐,真是很厉害的大姐,名叫阿丁。看着跟卖花村姑似的,若真的打起来,恐怕我要败啊,除非拼命……”桓温又说得偏题了,瞧着谢安快要生气的脸,连忙接着道,“后来阿丁姐带我混入在江北广陵一带的游侠儿中,有一晚,我和阿丁姐横扫了广陵三大赌场,闹得起飞狗跳,最后被一个江湖帮派看中,没想这个在江北大名鼎鼎的帮派也是广陵钱氏养着的杀手,收容些少不更事、无家可归的少年,我藏了些许武功,但也足够当他们的大哥了。”
又是广陵钱氏,与江湖帮派有关系,难怪不让沈劲他们出手,看来是将沈劲当本家人,真正冒险的事还得江湖人做。
而桓温这回就是带着人将司盐都尉的儿子给劫了,然后把人送到渔村,交给大当家看管,所以两人就这么碰上了。
谢安问道:“司盐都尉主管河道,所以你们的任务就将司盐都尉许儒的儿子掳劫了?”
桓温边喝着汤便含糊道:“是啊,将计就计,阿丁姐说我不但要配合帮派的任务,还要保护司盐都尉之子的安全,所以在海寇起事之前我都会留在这里。”
谢安思忖道:“这是要逼着司盐都尉许儒就范啊!等到夺取河道之日,将他的儿子一亮出来,他不动摇也不行啊。”
桓温吃得很饱,惬意地靠在床头不想动了,“许儒妻子过世多年,也不肯续弦,妾侍又无所出,所以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视如珍宝,只可惜这小子倒霉,带着歌伎到山里游湖,被我们轻易得手啊。”
谢安沉默片刻,问道:“你们帮派叫什么名字?”
桓温打了个响指,然后在脖子上做了一个划刀的手势,明亮飞扬的面上闪过一丝狠厉,“落星楼!”
“在下不才,正是落星楼新晋的七楼主。因为在广陵那晚,那位输了又妄图想趁夜教训我的落星楼七楼主,被我给反杀。然后我将赢来的钱洒在他身上,潇洒地走了。”
谢安脑海里立刻呈现出雪夜玄衣少年负剑杀敌的画面,这应当是桓温第一次杀人,比起谢安在海中山洞坑了司药师,要更凶险和紧张。
那夜的雪应当与纷纷扬扬的钱币一起落在尚存温度的尸体身上,弱者身死,强者上位。
谢安微笑,看着桓温的黑眼圈,道了声:“辛苦了。”
桓温虽看似兵痞赌棍,但世家子弟的身份摆在那里,这些日子他受的苦比谢安多,这是毋庸置疑的。
桓温抱着他的枕头,装着睡觉。
定然是赖着不肯走了,谢安无奈,出屋同桓温一起来的人说,你们符大哥刚吃了药就睡着,想来最近周居劳顿,明日再让他回渔村吧。
打发走人,回到屋里,桓温正坐在他放药材和书籍的桌前,翻着他在桌下放着的几叠纸,都是最近他抄写的《黄庭经》。
桓温抬头,紫眸里是温润的光,他像是有些疲倦,但却笑着道:“阿狸,你长大了。”
屋外,仍是绵雨纷纷,草色青黛,夜晚的山谷像是浸润在水墨画里,贝壳门帘轻轻响着,屋内烛光朦胧,远志在窗台开出了紫色的小花。
该是离开这里,去海边的时候了。谢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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