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清游池里说庄子
清游池是先皇做太子时在西宫挖出来的池子,司马衍说在太子宫有些闷,若要比试还要应在荷风清池里有意境。
原本庾氏兄妹是想将谢安与众位少年隔开,首先以孤立之法影响他的情绪,哪知一帮初生的少年们就跟往日游园般惬意。
庾太后仍是对谢安不满,归根到底还是他知道得太多了,还有失察之罪加身,然而这罪名又不能说出去,毕竟这事关司马衍的名声,若让外人知道司马衍当初把贴身符牌给了宋衣,这主公之位定会做得不够稳当。
因为先帝还有几个弟弟,而晋朝弟承兄位是很自然的事。
万一司马羕这位老祖宗斗不过庾亮,转而煽动群臣奉旁人为主公,而先皇亦有几个兄弟,如今最幼的会稽王已经从会稽回到了建康。
会稽王司马昱年少至孝,颇有名气,连最为出名的方术士郭璞都曾说过,“兴晋祚者,必此人也”。
从东宫往西宫有一段路,黄门侍郎何充出了一题:
每人在《南华经》中择一玄理,献予小主公。
作为崇尚玄学的晋朝,庄子的学说自然是基础之学,而身为臣子都应当进言为善,这才能对得起其职,侍读,不仅是陪伴读书,还应助小主公知事谈玄。
何充也是实干之臣,所以他还加了一句,“此非清谈,点到即止。”
寻常若士人聚在一起清谈,多半是要你来我往辩谈许久,但他的意思是,只需说出自己为何要将此句献上的理由即可。
清游池里有红色鲫鱼,在连绵成片的荷叶间游曳,诸人坐于池中长亭里,迎面见菡萏初开,心旷怡然。
纸墨铺开,众人提笔落字,各人心中早有思量。
王敬所写是《养生主》中“庖丁解牛”之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王敬一如往常,负手沉稳道,“父亲自幼教导我,凡事皆需实践而为,寻找规律,方能使本领真正为自己所得。”
小皇帝司马衍点头,“领受司徒大人教诲。”
接着是谢万,他起身说话时先看了谢安一眼,得到鼓励的目光后,也不那么紧张了,认真道:“我也选了《养生主》篇中的一句,‘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天地自然,万物都有其定律,野鸡虽然需要走十步才能吃到一口事物,走百步才能饮水,但贵在自由,豢养笼中固然不必有太多担忧,但却失去了自己的精神……”
“嗯,这是三哥和我都喜欢的一句,三哥希望我以后能够无拘无束地成长。”
谢万没有多说什么大道理,但司马衍沉吟片刻,笑道:“你有位好兄长。”
再来就是王胡之。
“知北游篇中所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我自幼多病,阿父生前就用此言慰解我,人生于世如白驹过隙,只是一瞬,若因病而疏懒,一事无成,则是大大的过错,后来阿父逝去,我愈发明白他当时对我的寄望。”
司马衍也十分佩服王胡之,王胡之的风眩自幼相伴,每每头痛难当,但他即使如此也不望勤练书画,当即赞道:“胡之能胜病厄,其志颇坚。”
接着是陆纳,他所言是《秋水篇》中一则故事。
孔子游于匡地,被卫国人当然阳虎围困,在此危急之时,孔子临大难而不惧者,展现其圣人之勇,后来将官知晓了他的身份将他放出,表达歉意。
陆纳选了这段,正是表明他的性情与喜好,他是端正清明之人,这一点与卞望之有些相似。
司马衍道:“圣人之勇当我辈学之,陆小郎目光独具。”
再者是顾悦之,他擅画,自然就选了跟画有关的故事: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裸袖握管。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顾悦之道:“此人虽是后来者,但他不似之前众位画师面对宋元君时,心有忐忑作画,而这名后来者已忘利弃俗,专注于画,这才能被赞为‘真画者’,抛功利,专注笔下才是正道。”
司马衍应声道:“顾小郎亦能为真画者。”
最后是荀羡,他所选的是《秋水篇》中:井蛙不足以论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语至道者,束于教也。
“生而为人,不可成为井蛙和夏虫这样的无知者,最好也不要与这些的人交谈,免得让自己怄气。”
荀羡说完,也不等司马衍有所表示就落座,直勾勾地盯着谢安,仿佛要听他说出一番大道理来。
谢安越发觉得这小孩有个性,只是他怕是要让荀羡失望了,他所选的是《说剑篇》,这篇历来被认为是策士假托庄子之作,但他却极为喜欢。
赵文王问庄子:“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
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
……
庾亮皱眉,“你为何选这篇?”
谢安道:“庄子所言对剑要点在于有意示弱,引诱对方攻击,从而后发制人抢先击中对手。至于我为何选这篇嘛,因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不是很潇洒么?
卞望之以为他在跟庾亮置气,不由扶额道:“安儿,可是真心而言?”
谢安清扬手中纸张,十分坦然道:“一片真心皆书于纸面。”
荀羡早就按捺不住,小猴子般跳过桌面,伸手接过他手中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朗朗念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
好诗!
众人有些恍惚,脑海中是满是诗句的画面,但此间场合,庾太后坐镇,连司马衍也不敢叫出“好”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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