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那些年,那些少年天子
告别一问三不知的沈劲,谢安心里嘀咕着这少年一回到建康定是被王导给教坏了。
离开采兰台,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甩着柳枝,晋朝没有宵禁,西口市离家不是很远,所以他干脆走着回去,身后跟着憨厚的仆人,而且也注意到了换了便服跟踪他的司马昱。
果然是个贵族少年,连跟踪人都如此蹩脚。
而且堂堂一位会稽王跟踪他,也不知是谢安的荣幸,还是这位会稽王的不幸。
因为现在他心情有些不好,再好脾气的人,中午进宫受了气还得摆出笑脸来,还要绞尽脑汁潇洒离开,一刻也没有真正放松过,最后见到以为站在自己一边的沈劲,结果人家一问三不知,连他从东海带回来的人都藏了起来。
如果他再不生气,那么就要成佛了。
司马昱偏偏就这么“幸运”成为他的出气筒。
夕阳西下,倒霉人在柳堤旁。
谢安故意逛到秦淮河畔,因为临近乌衣巷,算是贵族居住区,并不如平民区那般热闹,来往者皆是乘坐牛车,他沿着人烟稀少的河堤慢慢走着,仆人被他故意遣走,隐在暗处。
夕阳渐渐消失在河面,无数飞鸟趁着最后一缕日光掠过建康城上空,柳堤畔千百条柳枝在风中轻舞,谢安的身影也没入柳影中。
司马昱与护卫悄然跟了上去。
但就在司马昱要接近谢安之事,赫然发觉脚下被绳索牵绊,莫名其妙地就摔倒在地,然后有人抬脚,将他与护卫踹下了河堤。
谢家的仆从是大伯谢鲲当初在王敦手下做事时,从军中挑出来的老兵,武艺虽然比不上琅琊王氏家的护卫,但也算是在身经百战,反应灵敏,这些仆从在谢家老老实实干活,也憋了许久没有施展拳脚的去处,如今正是他们一展身手之时。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踹的人就是当今会稽王司马昱。
此处堤坝并不高,若司马昱不会水性就有点够呛,所以谢家仆从又跳下河,打探情况,谢安从河堤一处慢慢下到河边,火折子在岸边点燃,谢家仆从得令,连拉带拽地将司马昱带上了岸。
毕竟是王爷,怎么也要保证安全。
“回去有赏。”谢安远远看着一脸惊恐的司马昱,心情大好。
因为被救得及时,司马昱只是呛了几口水,他那俊秀的脸庞有些扭曲多半是被吓的。
“小王爷为何跟踪我?”谢安笑眯眯拍着他的背,“你我是坦荡之交,你不该瞒我。”
司马昱惊魂未定,声音有些打颤,但还是一脸委屈道:“阿狸,这是个误会。”
“你我不熟,不用叫小名这么亲昵。”谢安立刻冷冷道。
司马昱见他脸色严肃,当即也不敢再拐弯抹角,“其实是小主公要见你。”
阿衍?
见谢安脸色终于好转,倒霉的小王爷才说出自己要换装偷偷跟来的缘由。
因为他回到建康后,一直被羽林军护卫,实则是庾氏的暗中监视,所以方才与他离别后,让侍从冒充他坐牛车回去,然后他才得脱身来见他。
谢安问道:“在哪见面?阿衍能离宫?”
司马昱道:“皇陵,三日后,我会来接你。”
司马昱直接用上“我”来自称,表明诚意。
皇陵如今有长公主司马兴男在守孝,司马衍有借口去探望姐姐,拜祭先祖,先帝葬在鸡笼山南麓,离太学不远。
谢安蓦然想起入城之前,那位小道士与他的青云塔十日之约。
今日是他回到建康第四日,既然是三日后去皇陵,所以他倒有了三日悠闲时光,每日去王熙之那里练字没有再受到雷夫人的骚扰,那只被看做是吉祥物的赤鸦每日要来她这里吃东西,仿佛琅琊王氏的鸟食也比别处来得好吃。
三日后,司马昱的牛车停在西口市采兰台前,吃过莼菜羹后,谢安伪装成他的侍从,悄然上了牛车,一路往皇陵而去。
晋元帝葬在建平陵,先帝晋明帝葬在武平陵,两处陵都在鸡笼山南麓。
长公主司马兴男在此地结庐守孝,司马衍带着弟弟司马岳来看她,这是司马衍唯一能够离开台城的理由。
两人闲聊了些许,倒是如往日那般相处,谢安所说的海边生活司马衍很是羡慕,但又明白自己的责任,谢安所说那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感觉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生活。
“阿狸,我该如何做一个王?”
这是司马衍目前的窘境,亲如舅舅与母亲,如今成了他的禁锢,也许在几年后他会亲政,却毫无实权。
“每一个朝代都有少年天子。”
“秦皇嬴政、汉朝武帝刘彻、昭帝刘弗陵、宣帝刘病已都是少年天子。”
谢安娓娓道来,司马衍幼读史书,不可能不知道。
“秦王嬴政十三岁成王,吕不韦为相,独擅大权。”
“汉朝武帝刘彻,十六岁登基……不过这些你都知道,那我就说一个你不知道的小皇帝,嗯,就叫他小玄子吧。”
“小玄子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当他亲政之后仍被权臣挟持,政事均不得自己决定,而且那名权臣武艺高强,是当时的第一高手,又手握兵权,所以他暗下决心,常召集少年侍卫在宫中作扑击之戏,让权臣以为他放弃政事,沉迷游戏,心中松懈。两年后,小玄子在这名权臣觐见时让侍卫们将其擒住,后来将他拘禁而死。从此小玄子才重夺大权,开始亲政。”
谢安一口气说完,司马衍静静望着他,然后笑了,“阿狸总会说些激励人心的故事。”
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的小红马在漫步,少女握着长鞭在发呆,脸上露出少有的沉静之色,往日的跳脱飞扬都化作细水柔情。
“其实我最担心阿姐的婚事。”司马衍揉了揉鼻子,“阿姐要嫁给她自己喜欢的人才行。”
“长公主才十二岁,如今守孝三年,若是要选驸马也是三年后的事。”
谢安倒是不为长公主担忧,因为历史上长公主司马兴男嫁的人正是他所熟悉的,桓温。
那个在以前囔着要娶公主的桓温,大概不想到他当年无心的一语成谶,若是无所阻碍,在这个世界,桓温应该还会与长公主成婚,成为驸马,为他的仕途铺平道路。
毕竟晋朝并不像后世的唐朝对驸马有所约束不能做官,晋朝能成为驸马的世家子弟,正是国之栋梁,当一展抱负,为国效力。
王弟司马岳在一旁呆呆地喂着小鸡。
三人都是庾太后所生,自然亲近,宫中还数位先帝妃嫔所生的公主王子倒是被冷落了。
“宋衣,她有没有伤害你?”
谢安想了想,笑道:“饿了我好几顿。”
“你说她死了没有?”
“若她能活着回到建康,那么阿衍要亲手斩下她的头吗?”
司马衍摇了摇头,迎风轻轻道:“其实我也有错,她的罪按律当诛,应由廷尉来判决,可我也是间接害死父皇,若没有我的令牌……”
谢安拍了拍他的肩,“这件事你必须忘记,若被人抓住把柄,用天子与庶民同罪的理由给害了,那么就是辜负你父皇的期许。”
“大晋虽只剩下半壁江山,但他离世之前,已经为你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以后你不能再哭,更需要忍,学着小玄子那般,蓄养人才,终有一日能够扫清你面前的障碍。”
司马衍低垂着脸,“可阿狸不会同我走下去了。”
“都说了要广收人才,阿敬胡之他们都是人才,我四弟谢万并不比我差,性情也随和,你与他们在一起比跟我闷着练字好玩多了。”
“以后他们都将是你的左膀右臂。”
“但是,身为君王,即使先帝与你舅舅是布衣之交,但先帝仍不会全心信赖庾亮,所以你如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万万不可只听从一人之言。”
“连我的话也不能全信,只能作为参考。”
司马衍眼里闪过一丝难过,久久才道:“其实我懂。”
“不过我方才所言,我家四弟很不错,那可是真的。”
司马衍听后,不由笑出声来,“阿狸果然是个好兄长。”
临走时,司马衍忽然问道:“阿狸,你觉得小王叔也可以信任吗?”
谢安下意识望了一眼蹲守在牛车旁的司马昱,沉吟片刻道:“大家年纪都小,他也挺不容易,起码你母亲和舅舅并不是很喜欢他。”
司马衍轻轻道:“嗯,我懂,他与几位王爷很亲近,若没有我,他就是最合适成为主公的人选。”
谢安道:“所以我们这次见面,你家几位王爷一定会知道,希望他们不会找我来谈心,用以探查你的心思。”
司马衍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耍赖道:“这可你逃不了,无论如何,阿狸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远处的司马昱像是感应有人在谈论他,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回程谢安依旧是坐司马昱的牛车。
司马衍将谢安送上了牛车,司马岳追着小鸡在山野花间跑着。
司马兴男在小山坡上远远看着少年们的背影,红色的小皮靴不甘寂寞地踢飞了草丛间的蚱蜢。
这样带着几许寂寥而宁静的画面渐渐消失在谢安眼前,而身后是重山与将是千年寂寞的陵寝。
牛车经过河堤时,谢安忽然望着窗外风景,飞鸟低滑江面,天空似晴似雨,他冲着司马昱微微一笑,“小王爷可曾想过学游水?”
司马昱想到三日前被他扔在河中的场景,至今心有余悸。
谢安又道:“咱们虽然是北方人士,但是如今已扎根江南,就该学会游水啊,你说对不对?”
司马昱哭笑不得,“阿狸说得是。”
谢安想着,这司马昱应该近期不会再来打扰他了,起码要等他学会游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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