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东海遗事
白天的西园才是真绝色。
虽然现在的江南庭院没有后世精巧美妙,但西园已经是整个建康城里风景独好之处,夜里隐约听到鹿鸣,没想还真能看到麋鹿。
西园占地极大,大部分都是自然山林,仅有小部分的宅院藏在其间,听说庭院分布是按照星图而来,谢安立刻想到了郭璞,郭璞曾在王敦麾下,参与设计西园也不奇怪。
见到柏舟小雀儿之后,他的心确实轻松了几分,他们住在这里是最好的,尤其是柏舟,似乎沈劲已经将柏舟的技能同王导说过,所以柏舟的住所里有许多木工材料,还有太医前来给柏舟看过眼疾,但等着葛洪开药方,所以只开了些缓解的药。
老太医早已离宫,住在西园专门照看王导的病,得知柏舟之前一直由谢安针灸治疗,又见药性极好的夜明砂,不由趁谢安在,拉着他多说了几句话。
若非王导在等着,那老太医就要谢安帮他扎上几针。
王导虽然病着,但起得依旧很早,严格遵循着自己的养生之道。
西园夏日清凉,王导正扶着栏杆缓缓走动,身边老仆不苟言笑,身上有淡淡杀气,跟谢安的家仆一模一样的感觉,都是上过战场退下来的老兵。
这样的仆人自然不会如一般的家仆随时去搀扶主人,总是冷静地保持着距离。
“听闻司徒大人身边多娇美郎君和女郎,怎么西园只有冷冰冰的老兵呢?”谢安在柏舟那食过早饭,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于是大着胆子调侃老狐狸。
比起昨日所见的荷塘,这次的浅浅池潭里竟养着些不知名的水生植物,以及一对黑鹤与一对白鹤。
鹤鸣比起大白鹅的叫声果然难听多了。谢安想。
王导手放开栏杆,缓缓走了几步,然后迎风负手,麈尾在身后清荡着扫去了些许蚊虫。他没回答谢安的话,显然是被问住了。
这位司徒大人有很多缺点,但每每他都能全身而退,比如家中妻妾争宠,比如朝堂之上的种种为难,比如顾及琅琊王氏的未来而会偏心害人。
乍看之下,他的弱点和软肋都曝露在阳光之下,然而他还是名望第一的三朝老臣,东晋的开国功臣,琅琊王氏名望在他的带领下,丝毫没有因为叛臣王敦的事而减弱。
王导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淡淡笑道:“听闻此次石赵有一将领本是神射手,却意外被人射瞎了一只眼睛。”
谢安歪着头,似乎已经那个倒霉催的独眼龙神射手的名字给忘了。
不过半月,东海的一切都已经远去。
王导让仆人推来轮椅,坐了上去,认真问道:“害怕吗?”
“差点就死了。”谢安一直心有余悸,只是无从叙说,如今王导想听,算是有个好听众吧。
王导目光落在他微褐的脸庞上,又看到他手背未褪的浅浅伤痕,道:“说说看吧。”
谢安不知从何说起,是从被宋衣带出建康时说起,还是从广陵扬帆下江南时说起?
最后他选择了倒叙,他选了王导应该感兴趣的事讲起来,“我遇到了石季龙,差点死在他手上。”
比起宋衣,比起他在东海杀了一个人,显然王导应该会更在意外敌,若不是王导的消息网,恐怕如今石虎已攻破南沙码头,杀了司盐都尉许儒,然后一路攻占海虞,江南腹地受海寇之难,那是对东晋政局与民心的动摇。
幸好王导与郗鉴联手,郗鉴暗中调兵前往南沙围截海寇,而郗鉴能调兵,自然需要朝廷的调令,又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所以王导直接扛了这个责任。
所以当谢安说完南沙码头一战时,王导淡淡道:“等郗将军平定江南海寇之后,大概问罪的旨意就会到我手上了,你的那位卞老师自然是第一个弹劾我的人。”
谢安心里微叹,卞老师就是死心眼的人,但朝中需要这样忠正的人。
“所以您称病不出?又不让我堂哥回来,是因为要等着外事安定才能安内么?”
王导捶了捶腿,轻轻咳了几声,“我确实病了,需要一个学生,若以后你卞老师真要揪着我不放,你当如何?”
谢安反问:“您真的要收我做学生?您的门生遍布江左,能帮您做事的人多不胜数,所以‘学生’的意思,应该是比较特别的?比如嫡传弟子之类?”
魏晋不计较嫡庶,但王导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目光落在那池中仙鹤身上,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敦哥死去那年,你刚好入建康城,郭景纯假死躲在西园,他同说我,这一年会有蓬莱阁仙人降世,能知过去未来,所以他的天命已尽,不再涉足世事。那一年,整个晋朝愁云惨淡,唯有你大放光彩,神童之姿入弱鱼池,纪瞻对你青眼有加,桓彝还说你长大后堪比王东海,连我家阿菟都只对你敞开心扉,终落手书……也许世间会有许多巧合,但后来种种证明,你非常人。”
“常人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活着从人屠石季龙手中离开,还射瞎了石赵将领的一只眼睛。”
谢安苦笑,这老狐狸果然是心思细密,但有些事还需要解释,“我可真不是蓬莱阁中人,也不能为您寻得长生不老的仙药。”
王导扬起麈尾在他身上轻轻抽了一鞭,“混小子,你以为我真信什么长生不老?若一直活着,可不痛快,可惜我王氏无如你这样狡猾如狐的人才,不然我早早卸下担子归隐山林去了。”
谢安挨了一鞭也不躲,故作吃惊道:“您不是一直说是我猫吗?而且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就算哪日石勒领兵打过来灭了司马氏,但他还是要乖乖等您来为他加冕为他正名,这便是天下第一门阀的特权,所以为了琅琊王氏的未来,您可千万不要撂担子。”
大抵后世痛斥门阀,也就因为江山易主,门阀依旧傲然挺立,这种自私而冷漠,让人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所以想要稳固江山,除了要利用门阀士族,又要想法设法诛灭他们。
王导笑骂道:“为了陈郡谢氏的未来,你这小子的浑话最好只对我一人说。”
“说真的,做您的学生,需要做些什么?”谢安严肃道,“我可要问清楚了,不然又莫名其妙被您拐到东海去喝风,派了个死心眼的阿劲足足过了两个月才告诉我,原来他在保护我,这样的笨蛋,最好只要有他一个就够了。”
王导道:“你在东海过得很自在,阿劲同我说的。你以后无需特意做些什么,因为墨魂榜之事已经是惊喜了;还有会稽王落水一事,以后还是少做为妙;蓝田侯王述性子单纯,若他不把你当小孩,你们可多来往,遇到一些事他无法决断,我让他听你的。”
阿劲自然是什么都会同你说,所以说这样的笨蛋只要一个就够了。
谢安惊讶道:“太原王氏也是一等世家,蓝田侯会听我的吩咐?”
王导很自然道:“因为他性子单纯,觉得你身上有他父亲的影子,很乐意跟你做朋友。”
谢安沉默半晌,问道:“太原王氏家是不是也存着很多蓬莱法帖,所以您想让我骗到手?毕竟王东海可是当年第一名士呢!”
“胡说八道。”王导装作被气得轻咳的模样,“安期兄生前气度出尘,哪有你这般弯弯绕绕?桓茂伦当初可真错看了你。”
看到王导被气,谢安心里终于舒服了几分,毕竟他之前还是憋着一股怨念,谢尚未归是因为他的谋算。
不过王导要收他做学生时,并没有完全相信郭璞的预言,一步步测试与谋算,今日两人坦诚相对,算是自己终于被认可了?
想到历史上的琅琊王氏,确实在王导死后,再无在政治上可与桓氏抗衡之人,倒是书圣一脉在文学上大放异彩,后来在王谢两家联姻,由谢安对抗桓温……当然那都是后事了,如今他可不想看到自己与桓温争锋相对的那一日,所以早早就埋下改变命运的种子。
王谢两家无论是前世历史上还是这一世,都是唇齿相依的。
因为如今琅琊王氏有他心爱的女孩以及友人,还有亦师亦友的王导。
有些话点到为止,王导把他当成聪明人,所以他也不必装傻。
但他还是故意要岔开话题,“需要拜师礼么?”
王导迎着日光微微眯起了眼睛,“大礼不必,若被你的卞老师知晓,只怕会气得打你一顿。”
“待茶园的新茶长出来,摘下嫩叶在锅里炒过,然后学生再奉茶给老师吧。”谢安又替王导把了一回脉,“如今我可是骑虎难下,本想抱庾氏大腿,可惜太后怀疑尚哥,如今连小主公的面都见不着,以后出仕恐怕困难,这样的学生,您也要?”
话音落,他手中弹出石子,惊得那几只乱叫的鹤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王导知道他在说无赖话,无非是要些口头保证,他本不想纵容他,但不知为何对上少年清亮的眼睛时心却软了,沉声道:“只要我活着,任你策马江东,无人敢阻拦。”
权臣的口吻,果然霸道。
谢安还是有心呛他一句,“可惜,只有半壁江山还不够,我可要想着要策马天下啊,所以,好好养病,好好活着,活到我们杀回洛阳的那一日吧,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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