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冰雪,走进山海关威远北门时,伯温杨树楷已是憔悴不堪,身心疲惫到了极。
大明王朝洪武十四年即公元181年,中山王徐达和军师刘伯温奉皇帝朱元璋之命,在此筑城,建关设卫,因其北倚燕山,南连渤海,故名之曰山海关。
杨树楷寻到一普通客栈,未及擦洗,倒头呼呼大睡。
他实在疲乏极了。
从大清都城盛京到大明边城山海关,整整走了十天,冒风雪,饥寒交迫,一路艰辛,数度生死,简直脱了几身皮。
万里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绕天涯,身为野老已无责,路有流民终动心。?
醒来之时,杨树楷惊奇地发现自己站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子里。
身边围着四个彪形大汉,面目狰狞,一个清秀俊朗的年轻人端坐在椅子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顿时,杨树楷心中一寒,不知自己如何到的此地。
年轻人挥挥手,那四个大汉快速悄然地退出了房间。
“伯温是否在想,你为何站在这里?”
经过二十年的铁血战火洗礼,杨树楷的胆量已远非初出茅庐的士子可比,起初的惊寒之情,随着这几句话,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紧盯着年轻人那张白净光滑的脸,沉声问道:“足下乃何人也?”
“你先不要管我是何人,我问你,你为何千里迢迢,从盛京来山海关?”
“年关将近,访请探友,有何不可?”
年轻人微微一笑,:“伯温身负大清睿亲王多尔衮的绝密使命,前往胡杨台,然否?”
这一句话,令杨树楷吃惊万分。
少顷,他故作镇定,硬硬地了一句,:“你是不是认为,只要是关外来的人,都是大清奸细?”
“我没有你是大清奸细,我只是你身负多尔衮的绝密使命。”
“为何如此话?血口喷人。”
“你我都不要再演戏了。”年轻人笑着走过来,拍了拍杨树楷的肩头,“坐下慢慢。”
杨树楷满腹疑惑地坐在对面,紧紧盯着对方。
“我知道杨先生是胡杨台人,也是大明天启年间的进士,不瞒先生,我的老家也在胡杨台。”
杨树楷仔细一听,此人话语口音中确实带有一大明西北部的音调,只不过,非胡杨台本地之人,是分辨不出来的。
年轻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在胡杨台长到五岁时,就来到辽东,弹指一挥,整整三十年了。”
杨树楷仍旧冷冷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可能杨先生不相信,在盛京时,我就认得你,你也可能听过我的名字。”
杨树楷有不相信,用疑惑的眼光看着。
“你认识我父亲,而我父亲也认识你。”
“你到底是何人?”
“金继忠。”
杨树楷似乎有不相信地问:“你是大清肃亲王手下的金继忠?”
年轻人微笑着,肯定地头。
这金继忠,在盛京时,杨树楷确实听过其大名,但没有见过面,也谈不上不认识。
“你父亲就是胡杨台乌兰山客栈的金掌柜?”
金继忠头,没有话。
对于金兴国,杨树楷何止认识,二十多年前,两人还打过交道呢。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己上京赶考路过胡杨台时,住在乌兰山客栈的那一次。
如果没有金兴国指导拨,也许,就没有他这个大明举人。
那天晚上,杨树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从来还未做过如此之梦。
醒来时,心跳不已,大汗淋漓。
天刚放亮,就去找名满胡杨台的算命先生王半仙。
王半仙眯缝着双眼,极为认真地听。
“第一个梦是这样的,我梦见种了一枝梅花,开得十分鲜艳,香气四溢,但是,它生长在高高的墙上。”
“继续。”
“我又梦见天空晴朗,阳光灿烂,却有一个和尚,打着一把雨伞,在大街上行走。你怪不怪?”
王半仙睁开了一只眼,精光四射,沉声道:“第三个梦呢?”
“大师如何知道还有第三个梦?”
“你清楚我是干什么的?”
初出茅庐的读书人完全被王半仙先知先觉的本领唬住了,红着脸:“梦见我和一个女人背靠背地睡觉。”
顿时,王半仙睁开双眼,紧盯着对方,少顷,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流露着玄秘。
杨树楷被笑得六神无主,心底发毛,赶紧掏出二两银子,放在桌上,颤声问道:“烦请大师指。”
瞬间,王半仙严肃地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杨树楷额头流汗,头哈腰地:“真话真话,请大师真话。”
王半仙马上眯起双眼,嘴里咕咕叨叨,左手掐掐算算,作神秘之状,片刻,不紧不慢地:“你是上京赶考的士子?”
“对对对。”
“你赶紧回家去吧。”
“为何?”
“我料定你今年不中。”
这句话犹如一记闷棍敲在脑门,杨树楷头晕目眩,差一晕过去,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别着急也别紧张,你听我慢慢来。”
杨树楷瞪起发红的双眼,竖起耳朵,急急地听着。
“你做的第一个梦,梅花种在高高的墙上,想摘,你能不能够着?肯定够不着,这就叫白种倒霉。”
杨树楷的心,忽地下沉。
“第二个梦,晴天下不下雨?肯定不下,那和尚打雨伞有没有用呢?肯定没用,这就叫白答。既然是白答,那你还能考中吗?”
杨树楷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至于第三个梦,那就更惨了。和女人睡觉,就要干好事儿,可你们却背靠背地睡,这还有机会吗?没有,根本没有如何机会。”
杨树楷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出一句话来。
“年轻人,坐起来话。”
杨树楷哪还能坐得起来?
王半仙微笑着:“破此噩梦,也不是没有办法。明天你来,我教你破解之法,如何?”
杨树楷摇摇晃晃浑浑噩噩地走向乌兰山客栈,耳边轰轰地回响着白种白答没有任何机会几个字。
他觉得天塌了地陷了,一切都完结了。
睡三更起五更,辛辛苦苦多少年,金榜题名出人头地,然而,心中的梦想,一夜之间,被噩梦击得粉碎。
战国之时,张仪辅佐秦王,奇计连横,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散六国之纵,使之西面事秦,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妙计百出,决胜千里,何等挥洒自如?
苏秦手执《阴符》,口吐莲花,纵横捭阖,合纵之术,身佩六国相印,合众弱而攻一强,联名燕韩赵魏等国,西攻暴秦,迫使秦昭王废帝请服,退还所攻占土地,使秦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散发千金,计诛刺客,风光无限。
可自己锦绣满腹韬略藏胸,却无用武之处,何等悲凉凄惨?
有诗为证。
昨夜又风雨,萤灯黯似无。
绵蛮残梦里,不知心何处。
了尽今生事,唯余怨满屋。
断红尘路,魂归酆王都。
这一夜,杨树楷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睡得很死也很香。
残梦已断,心无旁骛,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次日,日上三竿,杨树楷才起床,收拾一番,出了客栈。
客栈大门口,他遇见了金兴国。
金兴国笑呵呵地问道:“上北京去?”
杨树楷现在最烦有人问他上京赶考的事,于是,没好声气地:“回家。不考了。”
金兴国久历江湖,见过无数人与事,知道如何应付,仍旧笑着:“咋不考了?”
“考不中。”
“这离考试还有两个月,没考,怎么就断定考不中?”
于是,杨树楷铁青着脸,一五一十地出了事情的缘由。
听完,金兴国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杨树楷发愣。
“别幸灾乐祸了,金大老板。”
金兴国仍旧笑着:“杨老弟,我包你一考就中。”
杨树楷又一愣,不解地问道:“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
杨树楷扔掉手中的东西,双手紧紧抓住金兴国的手,急切地问道:“快给我,快!”
“你仔细想一想,梅花长在高墙上,这叫高中,。”
杨树楷一听,一拍大腿,大声:“对,对对,对极了。”
“大晴天,和尚担心下雨,才打着伞。俗话得好,天有不测风云,可这万一下雨呢?这伞不就用得上了吗?这叫有备无患,未雨绸缪。只有心思缜密谨慎之人,才会想到这一步。”
杨树楷脸上露出了笑容,赶紧问道:“哪第三个梦呢?”
“第三个梦就更好解释了。”金兴国笑着,“只要你一翻身,机会不就来了吗?这次上京赶考,就是你翻身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千万不可错过。”
金兴国如此解释,令杨树楷大喜过望,喜从天降,抖擞精神,兴冲冲气昂昂,踏上去北京的路。
如果不是金兴国及时指,哪有大明天启四年的进士杨树楷。
后来,杨树楷又奉旨亲赴大清都城盛京,在金兴国的帮助之下,面见大清第一任皇帝清太宗皇太极,商谈大明和大清议和之事,可惜······
想到这儿,伯温杨树楷长叹一声,:“我和你父亲二十多年前就有过一面之交,后来又见过几次面,他可是我的恩人。”
临行之前,杨树楷去拜见大清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睿亲王多尔衮。
多尔衮指示,密切配合金兴国,利用其在大明胡杨台官场的人脉资源,交结各方有用之人,为大清年后大军南下,做好准备工作。
如此绝密消息,这金继忠又是如何知晓的?
杨树楷脑海之中升起了一团疑云。
大清崇德八年即公元164年,农历八月初九日,年仅五十二岁的清太宗皇太极因病猝死于盛京后宫,没有留下如何政治遗嘱。
其长子肃亲王豪格与其弟睿亲王多尔衮,因争帝位而闹得不可开交,数次拨刀相向,几欲内讧火拼。
为了平息这场差一导致大清王朝分崩离析的争斗,无奈之下,为了大清江山,豪格和多尔衮各退让一步,立清太宗皇太极第九子年仅六岁的福临为帝,即大清顺治皇帝。
这期间,顺治帝福临生母即永福宫庄妃布木布泰,也就是名垂史册的孝庄皇后,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争帝失败的肃亲王豪格,心中憋了一股怨恨之气,与睿亲王多尔衮面和而心不和,私下里积极储备力量,有朝一日,企图夺回失去的统治权力。
这些大清王朝最高秘闻,是汉人大学士洪承畴透露于杨树楷的。
如今,作为大清睿亲王多尔衮的密使,杨树楷被肃亲王豪格的心腹金继忠所控制,怎能不疑惑满腹呢?
金继忠似乎没有这些顾虑,满脸微笑,谈笑风生。
“照杨先生的,我得叫你杨叔叔了。”
杨树楷哼了一声,冷冷地:“你我同为大清效力,不必如此客气。”
“那好吧,我就尊称你为杨先生了。”
杨树楷不可置否地头,少顷,问道:“你绑架我到这儿,有何事?”
“请杨先生帮一个忙?”
“你有何忙,需我帮助?”
“不是我,是肃亲王。”
杨树楷内心一震,怔怔地望着金继忠。
“肃亲王和睿亲王之间的事,杨先生听过吧?”
“道听途,略知一二。”
金兴国心中暗道,此话真妙,伯温就是伯温,回答得天衣无缝,无怪乎太宗引以为知音。
相传,当年清太祖皇太极见到杨树楷时,第一句话就问道:“太祖有令,凡来我大清国的汉人,必杀之,你可知晓?”
杨树楷沉稳地回答道:“此令天下皆知,我闻之已久矣。”
“那你还敢来?”
“我是来拜见大清太宗皇帝的,请问你是大清太宗还是太祖?”
“我是大清太宗皇帝。”
“我也听过有关你的一件大好事。”
皇太极来了兴致,紧紧问道:“何事?”
“我听大清太宗曾颁布过一道圣谕,命令大臣做好养人之事,尤其是对新归附的蒙古人汉人做好安置,不得随意欺辱买卖杀戮,不知可有此事?”
“有此事。请先生继续讲。”
“这是具有远见卓识的人君,才能做得出来的。”
“此话如何解释?”
“因为这道圣谕直接关系到大清未来的发展,为大清今后的壮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非胸怀天下者为之矣。”
清太宗哈哈大笑起来。
自皇太极登基后,就意识到治国之要,莫先安民。即位之初,就强调满汉人民,均属一体,颁布了养人之旨,意在弥合消除辽东满汉之间的矛盾。
不久,太宗的子侄及文武大臣在他面前发牢骚的颇多,太祖时诛戮汉人,而今汉人有为王者矣,有为昂邦章京者矣,而满洲宗室却有为官者,也有为民者,时势颠倒,一至于此!
但皇太极并未动摇其根本国策,因为他心中装的是天下。
想得天下者,必先得人心人才。
汉朝初平元年,关东诸州郡起义兵西讨董卓,推袁绍为盟主,曹操任奋武将军。两人之间曾有一次对话,可谓千古垂训。
袁绍问道:“如果事有不济,则依何为据?”
曹操反问道:“足下以为何如?”
袁绍笑道:“吾南面依据黄河,北有燕代之地,还有草原的戎狄可以依赖,自北而南,逐鹿中原,以争天下,如何?”
曹操道:“昔者商汤周武,称王于此,若以地势险恶为资,则不能因机而变化也。”
袁绍问道:“你意何如?”
曹操对答道:“吾任天下之智才,以道驭之,无所不可。”
从以上对话,可以看出袁绍曹操这两位汉末之时的英雄,其为人处世之别,以及最终的两种结局。
当杨树楷把这段故事讲于皇太极时,这位雄才大略远胜于其父努尔哈赤的清太宗,乐得手舞足蹈,大笑着道:“知我者伯温也。”
从此,弄假成真,装扮的算命先生伯温,变成了杨树楷的绰号,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金兴国对此已有耳闻,:“杨先生果然心机深沉,睿亲王眼光不差,不过,肃亲王交代的这件事,杨先生可要真心办理呀。”
事情还未办理,先有威胁之言。
杨树楷隐忍不发,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位拉大旗作虎皮的年轻人,道:“肃亲王所言何事?”
“请杨先生日后将交于睿亲王的情报,也交一份于肃亲王。”
“情报不是我一个人完成的,还有你的父亲,而且主要由他负责。”
“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把你收集的情报,交一份给我就行了。”
杨树楷略一思索,了一个行字。
“日后真有那一天,肃亲王是不会亏待你的。”
杨树楷自然明白,那一天三个字所包含的全部内容。
走在回去的路上,杨树楷心想,这金兴国脚踩睿亲王肃亲王两只船,心机够深的,滴水不漏,风雨难浸,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当狼加紧尾巴时,人们通常会把它当做一条温顺的狗而不加防备,可就在此时,狼会闪电般地扑上去,一口咬断对方的喉咙。
三天以后,养足了精神的伯温杨树楷又踏上了旅途。
他要去大明王朝都城北京。
出了山海关南门,路上行人逐渐多了起来。
年关将近,南来北往,扶老携幼,呼儿唤女,寻亲访友,乱糟糟一片。
杨树楷两耳不闻其他事,只顾低头大步走路。
他想力争在大年三十之前,进入北京城,了解有关大明朝廷的情形,而后,再奔赴家乡胡杨台。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将军白发征夫泪,其中辛酸几人知。
突然,前边传来数声吆喝,又见五六个汉子持枪带刀,紧紧张张急急忙忙,迎面奔跑而来。
行人迅速闪至道路两边,惹不起躲得起。
一群大明官军,在一员女将的带领之下,大声吆喝着,紧追不舍。
杨树楷急忙闪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之后,冷冷地注视着。
这样的事,在辽东二十年刀口舔血的日子里,哪天不遇上几起甚至几十起?司空见惯,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了。
很快,大明官兵将这五六个汉子包围了起来。
这群汉子背靠背,飞快地站成一个圆阵,挥舞刀枪,与官军对峙。
太阳阵。
伯温杨树楷心中惊道。
这太阳阵乃清太祖努尔哈赤首创,在大清与大明蒙古朝鲜的征战中,所向披靡,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难道这群汉子是大清的人?
原先等官兵以过后,就想离开此地的杨树楷,此刻不由得密切关注视起来。
只见那员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女将,手持长枪,威风凛凛,指挥官军四面紧紧围住那群汉子。
少顷,女将一声令下,手持白杆的官军齐声呐喊,个个奋勇向前,一时间,双方顿时激烈厮杀起来。
那女将神色冷峻,指挥有方,口中吆喝不停,长枪忽开忽合。
官军随着其吆喝之声,不断变换阵型,时西时东,争先恐后,无一人畏惧落后。
那群汉子尽管骁勇异常,阵法凌厉,但毕竟人少力单,不到一个时辰,死伤殆尽,无一人投降。
女将呼哨一声,率领人马,得胜而回。
望着远去的女将背影,杨树楷心中冒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大明忠贞侯秦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