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平东王孙可望手拿那海风道人送来的秘信,坐在书房里,仔仔细细地看了三五遍,凝神思索起来。
此乃四川雪宝白雪观道长宝元真人的亲笔书信。
二十年前,这宝元真人替自己治愈伤病,临走之时留下了神秘预言。
今日果然灵验了。
真人不露面,露面非真人。
平东王心中长叹一声。
在投奔张献忠之前,孙可望来往于西安太原归化等地,以贩卖药材为生。
江湖之路,凶险无比,险中求生,异常艰难。
几年下来,孙可望练就了一身高超武功,胆量也大的惊人,真可谓艺高人胆大。
他早就不满现实社会,极想出人头地,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流民起事,张献忠一呼百应。
孙可望觉得机会来了,不顾家人多方劝阻,怀揣所有积蓄,连夜从太原赶赴陕北,投奔张献忠。
来到张献忠西营,只见旌旗飘飘,铠明甲亮,人欢马嘶。
孙可望闻到了弥漫于空气中的血腥味儿,激起了与生俱来的杀伐之心。
他明白了,自己真正找到了用武之地。
见到张献忠,孙可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亮的头。
张献忠端坐于帅案之后,大眼圆睁,手抚络腮黄须,不怒自威。
孙可望心中感慨,人称张献忠为黄虎,果真不假,真乃英雄虎将也。
当下,一股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少顷,张献忠问道:“你就是孙可望?”
“正是子。”
“听你在西安太原一带很有些名气?”
“子名气再大,也远远比不上威风八面人见人怕的张大帅。”
几句得体的话,得张献忠心中大喜,哈哈大笑起来。
家养的猫狗,最喜欢被主人顺毛摸。每当主人有这个动作时,猫就会眯起眼睛,并发出满足的叫声,而够呢?就会快乐地摇起尾巴,甚至回过头,用舌头轻轻地舔主人的手或脸,作为回报。
此刻,张献忠正处于这样的舒服状态之中。
“不知你子武功如何?”
出头露脸的机会来了。
孙可望不等召唤,腾地站起来,来至大堂中央,二郎担山,犀牛望月,展示出一路最拿手的少林大洪拳。
舒衫立势袖填拳,掌按阴阳次第间,斜立足分丁八字,势如跨马弯弓形。
鹄起鹤立,舒展大方,龙飞凤舞,潇洒简练。
张献忠看得眼花缭乱,喜上眉梢。
具有如此高超武功之人,实话,西营还真找不出几个。
观毕,张献忠笑着:“如果我有你子这样的儿子,不虚此生矣。”
机灵过人的孙可望立时翻身扑倒,口呼父亲,如我有大帅这样英雄的父亲,亦不虚此生矣。
当下,张献忠认孙可望为义子,改名为张可望,封其为中军首领。
这中军即为张献忠亲军护营,专司其安全事务。
由此可见,张献忠对孙可望的赏识之心。
攻破成都,大西立国首日,张献忠封其四个义子为东西南北四王,孙可望居首位,有权节制其余三王。
大西皇帝张献忠经常对部下,可望乃吾子也,如我不在,彼可继我皇位。
大西朝廷上上下下,皆以平东王为太子也,对其号令,莫不听从,而雪宝白云观宝元真人却让孙可望如此行事,令其左右为难,疑惑不解。
孙可望又细看了此信数遍,心中愈加不解其意,道长出此主意,究竟是何意?遂绕地旋转,细细思索。
此时,大西统治之手尚未及雪宝一带,然而有关宝元真人的奇闻异事,江湖传闻颇多,极为神秘。
大明天启末年,雪宝附近的茂县松潘县曾发生流民抗税抗捐事件,影响甚大。
官军奉命前去弹压,与流民发生血斗,导致数十人死伤。
事件越演越烈,大有扩展蔓延之势。
县衙官府与雪宝道观素有嫌瑕,认为此事乃道观背后唆使怂恿,于是,快马飞报于州府,陈文曰,雪宝道观为滋事之首,应捉拿其道长是问,毁灭其观,以绝后患,云云。
州府也不细查事件详情,误以为真,派大批官军围剿雪宝,捉拿道长。
事有不巧,就在官军围攻之时,白雪观前任道长急火攻心,旧病突发,突然羽化。
一时间,观内群道无首,议论纷纷,惊恐笼罩于每个人的心头。
建观已逾百年的白雪观面临彻底毁灭之灾。
若逢平常之时,道长羽化,其位空虚,各宫负责之人,必定拉帮结派,互相攻讦,各不相让,力争其位归己,然而其时不同于往日,百年道观之安危,全系于新任道长一人,谁敢冒此大险,毁声誉于一旦?
道观之外,领军将领凶神恶煞,大声催逼,若不交出道长,即刻诛杀道人,焚烧道观。
百年道观,面临即刻化为粉末的危险。
就在众道人推诿不前无计可施之时,有一洪亮之音传来,浑厚深沉,颇似前任道长之声,瞬间扫去笼罩在众道心头的惊恐不安之气。
众道人循声而看,只见一个身材不高面容严肃之人,不疾不慢,脚踏天罡之步,徐徐而来。
众道眼睛一亮,立时觉得有了主心骨,精神也为之一振。
这道人乃白雪观清微宫负责之人宝元道士也。
俗话得好,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怀,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事易事看掌控,恶缘善缘看胸怀,极乐极悲看素养,何去何从看胆识。
宝元道士沉稳地登上台阶,深施一礼,朗声高道:“时局动荡不安,我百年道观蒙难在即。非道长无以解此危难。诸位道友若不嫌弃,道今日暂且代领道长一职,领职受事,出观与官府交涉,如何?”
众道闻听此言,内心悲喜交集。喜的是总算有人敢出头为道观负责,悲的是道长之位落入其人之手。
众道士客套勉励再三,异口同声,公推宝元道士为白雪观道长,当即升座,临危就职。
升职仪式完毕之后,宝元道长随即走出山门,与官军交涉。
白雪观全体道士,心怀崇敬之情,默默地送其至道观门口,稽首告别,眼看着道长步入如狼似虎的官军之中,被捆绑带走。
顿时,一场灭之灾化解于无形之中,百年道观因宝元道长的自我牺牲精神而得以保全。
不几日,押解至州府,未经审讯,宝元道长即刻被投入牢狱。
狱中,他奋笔疾书,写成长达万字的申辩书,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如实道出,又塞给狱卒数十两银子,拜托其转交知府。
此时,宝元道长已怀必死之心,欲以一人之死,保全百年道观,揭露县衙嫁祸于人之真相,大白于天下,不使白雪观蒙受如何污染之羞。
几经转战,万言申辩书得以转至知府手中。
知府深感其刷洗道观黑名之诚心,遂遣下属赶赴茂县松藩县调查取证,未几,回府交差,实如宝元道长之书文所言,流民闹事与白雪观毫无干系。
知府传令,释放道长,并设宴压惊赔礼。席间,盛赞宝元道长道德高尚,深明大义,为救道观,临危挺身,冒险就职。又言,汝为道长,全山公举,然非官府批准,则名之不正,今即下文审核任命,即刻回观就职。
大约十天之后,知府命四乘官轿,派员护送宝元道长总回观任职。
此时,白雪观全观欢迎,上下人等无不敬服,又因有官府批文之故,观内无人不从。
宝元任道长期间,九次视查其各宫庵观,主持教务,扶理道众,传授武功,以道会友,规模恢弘,不论其人还是其观,江湖地位日益显赫。
就是如此一个方外之人,在这改朝换代之际,却欲插手大西王朝国事,其中奥秘何在?
绕地数圈,大西平东王孙可望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此时,宫中内官前来传达圣谕,皇帝诏平东王即刻进宫议事,不得有误。
在豪华雄伟的朝堂,大西皇帝张献忠召集四个义子,商讨国事。
多日不见,张献忠眼圈发青,脸色憔悴,大家都明白,这是深居后宫广施雨露所致,但无人敢劝,只能听其任之。
张献忠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懒懒地问道:“听杨展最近闹得很厉害,是不是呀?”
四个义子相互对视一眼,孙可望:“自上次儿臣在叙州打败了他以后,杨展消声觅迹了好长时间,如今又卷土重来,占领了嘉定,气焰甚是嚣张。”
“张化龙呢?老子封他做叙州都督,让他镇守叙州嘉定几个地方。他倒好,把嘉定送给杨展这个狗杂种了。”
张化龙在嘉定吃了败仗,几乎全军覆灭,无奈,只好龟缩在叙州,不敢出头。
孙可望知道这些情况,但他不敢实话实,只好糊弄道:“张化龙死战不退,差一儿战死沙场,为国尽忠。”
张献忠闭上眼睛,没有再追问下去。
四个义子谁也不敢再话,都低垂着头,各想各的心事。
言多必有失,有失必有事。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过了一会儿,张献忠闭着眼睛道:“自汉末三国以来,汉中原属四川管辖,现在老子定都于四川,不夺取汉中,难免他人看。”
四位义子都知道,这他人就是李自成。
安西王李定国:“今年四月间,李自成派马国理率部攻取了汉中之后,驻兵四千,防守甚为严密。”
“这马国理是何人?”
“据我所知,这马国理原是明朝陇西守将,后投降李自成,颇受重用。”
“这人才具如何?”
“才具平庸,贪酒好色,乃一酒色之徒耳。”
“那为何李自成还要重用他呢?”
“去年,李自成派其侄李过攻打陇西。这马国理见李过勇猛难敌,又预测李自成有帝王之命,就开城投降了。”
“王八蛋一个。”
“陇西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即天下李姓是一家。这马国理认为李自成乃大唐李氏之后裔,平时尽力厚待交好陇西李氏家族,又尽其全力,到处吹捧李自成有帝王之命,颇得李自成欢心。”
“原来如此。”
平东王孙可望插话道:“既然这马国理吹嘘李自成有帝王之命,那我们更应夺取汉中,让他瞧一瞧,谁才有真正的帝王之命。”
大家都笑起来,张献忠笑得连几个好。
孙可望又:“请父皇派我去夺取汉中,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马国理一颜色瞧瞧。”
李定国李文秀艾能奇三位义子,都清楚孙可望在张献忠心中的地位,自己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当下都没有话,只是注视着皇帝
张献忠手摸黄须,思考片刻,突然睁开眼睛,坚定地:“让李文秀去吧。”
抚南王李文秀起身回答道:“请父皇放心,儿臣定取那马国理项上人头,献于父皇。”
不等张献忠话,定北王艾能奇抢着:“我愿与抚南王一起去攻占汉中,请父皇恩准。”
张献忠笑着:“你和定国全力围剿明军残部,务必将其斩杀除尽,不留一个后患,特别是杨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子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方解心头之恨。”
李定国艾能奇异口同声答应是,声调高亢有力。
张献忠满意地笑了。
孙可望急切地问道:“父皇,那我该做什么?”
张献忠目含笑意,:“我有一件重大的事,想托付于你。”
其余三王见状,纷纷起身告退,都走了。
张献忠紧盯着孙可望,又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老子对你如何?”
“父皇对儿臣恩重如山,儿臣万死也难以报答。”
“你有这样的忠心孝心,老子知足了。”
过了一会儿,张献忠又;“老子想学一学那崇祯,开科取士,如何?”
孙可望一惊继而又一喜,笑着:“开科取士,选拨人才,此乃大好事。”
“你来办理此事。”
“好,儿臣一定要办理得红红火火,风风光光,让天下人看一看,我大西王朝是何等的开明辉煌。”
“得好,我儿要抓紧办理,越早越好。”
孙可望领命告退,雄赳赳地走了。
张献忠疲倦地斜躺在宽大的座椅上,合上了沉重的双眼。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阵孩子的嬉闹声惊醒了熟睡的张献忠。
一个年约五六岁的男孩,见他醒来,扑进怀抱,大声叫着爸爸。
这是他的一个儿子,甚是顽皮淘气。
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窜起,张献忠抓起身边的宝剑,手起剑落,儿子的头颅滚到地上,眼睛还一闪一闪的,一腔热血冲天而起,瞬间,又洒落下来,溅了他一脸一身。
张献忠翻了个身,依旧沉睡过去。
不多时,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之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如疯似狂地冲进大殿,扑在鼾声如雷的张献忠身上,疯狂地厮打起来。
张献忠一时被这女人疯狂的举动吓呆了,随即清醒过来,一跃而起,狠狠一脚,将女人踢倒在地,连踹数脚,寒光几闪,将那女人砍得血肉模糊,气息奄奄。
那女人临死之前,喷出几口鲜血,吐出几个字:“你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完,气绝身亡。
张献忠余气未消,喝令内官将女人孩尸体拖出去,焚烧灭尸。
少顷,又气恨恨地责骂其余内官道:“老子喜欢梦中杀人,你等畜生为何不加拦阻?她们的死,责任在你们而不在老子。”
众内官呼啦啦跪拜于地,磕头如鸡啄碎米,连声高叫皇上饶命。
张献忠越看越生气,喘气如老牛,狞笑数声,提剑冲至内官面前,又是一阵狂杀滥砍,直至将其全部杀死。
大殿之内,尸体横呈,鲜血如流,阴暗如晦,恐怖至极。
至此,张献忠心头之怒气得以缓解,手提鲜血淋漓的宝剑,注视殿内情状许久,才拖着极其疲乏的身体,缓慢地走向后宫。
相传,三国时期,魏国丞相曹操生性多疑,常常担心别人暗中加害于自己,为此,多重设防,唯恐不及。
有一次,他对侍从们:“吾梦中好杀人,而自己又不知。凡我睡着,汝等切勿近前。”
曹操为使众人相信自己的话,演出了一幕真假难辨的戏。
一日夜晚睡觉之时,曹操故意蹬掉被子,装作受冻而不知的酣睡状态。
一侍从上前拾起掉在地上的被子,欲盖在主公身上,唯恐其着凉。
突然,曹操一跃而起,拔剑杀之,又一言不发,重新躺倒,呼呼大睡起来。
夜半晌时分,曹操醒来,看到地上的尸体,惊讶地道:“谁人杀我近侍?”
其他近侍以实相告,曹操放声痛哭,如丧考妣,命人厚葬。
众人皆以为曹操果真梦中杀人,皆信之矣。其后,在曹操睡觉时,谁也不敢靠近,唯恐被其斩杀。
唯行军主簿杨修洞察曹操内心的真意,私下对众人,曹丞相非在梦中,而是我等在梦中也。
曹操闻听此言,见杨修戳穿了自己的阴谋,愈加深恨杨修。
杨修自以为聪明过人,但不知又为自己种下了一粒死亡的种子。
****者喜欢用有利于自己的道德清水刷洗其血腥的不可告人的目的,惟其如此,既达到了掩盖****的残酷目的,又成功地树立了自己的光辉形象。
一箭双雕,或一箭数雕。
当此事传至平东王孙可望耳中时,他先是一惊,继而又是苦笑不止。
曹操梦中杀人,手段高超,几乎成功掩盖了其目的,而张献忠呢?欲盖弥彰。
夜深人静之时,孙可望又拿出雪宝白雪观道长宝元真人的秘信,默默地思索起来。
信中有这样一句话,令他玩味再三。
“献忠非人君之人,更非汉之刘邦明之朱元璋,大西恐时不长矣,何去何从,汝当深思之。”
张献忠不是做皇帝的料,这一,许多有识之士看得非常清楚。
四五年前,被众人视为诸葛亮再生的大西第一谋士白长庚,就是看清了张献忠的根本,才选择了深夜逃离西营之举。
据传,白长庚离开之前,也曾有张献忠非人君之言,而后,又不惜与交谊甚厚的豹子胆吴廷玉当面撕破脸皮,冒着全家乃至整个白氏家族被暗杀的巨大风险,坚决拒绝了张献忠的再次邀请。
因为他已经预测到了自己再次跟随张献忠的最终后果。
白长庚乃重生孔明,而张献忠非昔日之刘备也。
传刘备有一双丹凤眼,虽,但非常敏锐,既能识人之长,也能看人之短。他曾经这样,关羽傲上而惜下,张飞敬士大夫而不吝下士,果真,关张二人的最后结局印证了刘备的预言。
三顾茅庐可以成为千古佳话,而张献忠逼走许多王佐之才,则极有可能贻笑千年。
如今,自己奉其圣命,筹办大西王朝第一次开科取士之事宜,结果又如何呢?
通过这次科举考试,录用一批具有真才实学的贤达之人,并且委重任要职于其,分到各州县,治理好百废待兴的大西王朝,为日后图谋中原打下坚实的基础,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
看一步走一步,万不得已之时,再采纳宝元真人之计。
大西王朝平东王孙可望熟记秘信内容于心,而后,借着灯光,燃了秘信。
一股青烟徐徐冒起,秘信瞬间化为一堆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