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在地下的石牢,潮湿冰冷,终年见不到阳光。墙壁斑驳,条条水流从不知名的地方渗出来,久而久之,为石壁刻下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虽然不是臭味,但闻久了也会让人浑身不适。
梁敏不知道自己被囚困在这里多久了,也不知道囚困他的究竟是什么人,也许是敌人吧,他不清楚。从昏迷中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被用铁镣拴住了手脚,被牢牢地绑缚在铁柱上,战时受的伤被包扎好了,可是他没办法挣脱那比手腕还粗的铁镣。手腕脚腕因为连续几日费力的挣脱,已经磨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于是他放弃了,在这种时候给自己伤上加伤是愚蠢的。
每一天总会有一个哑奴来给他喂饭,开始他是不吃的,可是后来发现饭菜里并没有毒/药,为了保存体力,他勉强食用了。
最开始他还能凭靠自己理智的头脑去计算自己被囚困了多少天,可是到后来,因为没办法看到日夜交替,他再也算不清时辰,只能放弃。
许久许久过去了,他依旧不知道囚困他的人是谁,他也喝嚷过让头目来见他,可是没有人理会他。
现在的他体力尚可,也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只是心里十分戒备。他也很担心,青檀峡一战来的突然,在勘察地形时被偷袭,战得惨烈,父王为了救他坠下青檀峡,生死不明,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乱糟糟的,十分忐忑。
石牢里只有一根火把,在他对面,远远的燃烧着一点昏黄的光亮。
周围非常安静,安静得连滴水穿石的声音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忽然,石牢外面,远处,有铁锁被打开的声音响起。
正在闭目养神的梁敏警惕地睁开眼睛,扭头望向紧闭着的石牢大门。
不止一个人走进来,大概是两三个人的脚步声,步履轻盈,是习武之人。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根据他的经验,那个人的武艺应该在他之上,是难得一见的高手。
那两个人很快便停在石牢前,门锁开启的声音刺耳的响起,不多时,石牢的大门被从外面推开,石牢外面走廊中的火把光亮照了进来,让昏黑的石牢亮堂了一些。一个黑影逆着光先一步迈进来,一直走到光线下,梁敏才看清他的脸,这一看,大吃一惊。
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留着短髯,肩膀健阔,风度翩翩。
“二舅舅?”梁敏瞠目结舌。
魏穆没有说话,他进了石牢,向旁边让了一步,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走了进来。女子穿了一件带兜帽的黑色斗篷,她将兜帽放下来,石牢内的光线落在她的脸上,梁敏那颗从她走进来开始一直狂跳的心恍若炸裂开一般,让他感受到一阵难忍的剧痛。他的脑袋嗡的一声,整个身体都在剧烈的嗡鸣。他目瞪口呆,脸色惨白。
相貌浓丽,妩媚妖冶的女子,正是他的母亲。
“母、母妃……”这一次他终于结舌了,他睁大了眼睛,望着走进来的魏心妍,整个人如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似溺水者一般呼吸困难,他磕磕巴巴地唤了声,胸口处澎湃的震惊几乎要将他淹没。
“妹妹,不是我狠心,是这孩子太犟,我要是不拴着他,万一他闹出点什么事来,我也不好跟妹妹交代。”魏穆看着梁敏,对魏心妍笑说。
魏心妍的唇角勾着笑,也没在意魏穆给梁敏的战俘待遇,淡声道:“
“你先出去吧,我来跟他说。”
“行,你们娘两个好好聊。”魏穆笑着说着,转身出去了,顺手把石牢的门带上。
魏心妍在梁敏不敢相信的注视下走向梁敏,站在他面前,望着他被尖锐的石头割伤的脸,掏出帕子,轻柔地为他擦了擦,笑道:
“只是去勘测地势,却被埋伏的人伤成这个样子,你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母亲。”
“母妃,你要做什么?”梁敏算再迟钝这时候也明白了囚禁自己的幕后主使是他的母亲,他瞠目结舌,连声音都是凌乱的,他难以相信地质问。
魏心妍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自己前面的话继续说下去:
“一转眼,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回想起来,母亲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看过你了。才生下来时,你一共才这么大,又小又弱,那时候我看着你,十分失望。随着你长大,我更加失望,你不仅相貌不似我,连性子都随了你那个没用的父王,你父王总是惹怒我,到后来连你也不听话,可算如此,你还是我的儿子,是我最重要的儿子。”
梁敏望着魏心妍的眼神依旧是惊疑不定的,纵然他早知道母亲的性格十分古怪,可是今天的母亲更加古怪,古怪到让他觉得危险,他完全不明白母亲想要说什么。
“你可知道你父王和皇上当年逼宫成功是谁替他们的铺的路?是我,我倾尽了凌水宫的势力,背叛了先皇,本来是想扶你父王登位的,那个时候明明只有一步你父王他成功了,那样今天的太子不是梁敕而是你,可你父王那个蠢材,他把唾手可得的机会让给了梁铄,他辅佐梁铄登基,自己甘心做了瑞王,他居然对我说他不想做皇帝,他不想和他的哥哥的争。呵,他不想争,这个没用的蠢货,我当年也是瞎了眼,居然把赌注押在他的身上,只是可怜了你,本来应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将来九五至尊,君临天下,梁锦把你的一切都毁掉了。”魏心妍提起这些往事时,眼里蓄满了憎怒,她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宰了梁锦。
“母妃,”梁敏没想到当年还有这些往事,他望着盛怒中的母亲,莫名的感觉到一丝毛骨悚然,他皱了皱眉,“九五至尊未必幸福,父王曾经说过,皇上为了国家需要舍弃很多,他做不到像皇上那样为了国家去舍弃,所以做瑞王最好。我也一样,我不觉得父王毁掉了我的一切,相反,我庆幸我不是储君,我庆幸我的父王是父王而不是父皇,做父王和母妃的儿子我觉得很好……”
他话还没说完,魏心妍已经一巴掌重重地扇过来,扇在他的脸上。
脸上狠狠地挨了一巴掌,虽然算不上最痛,却足以让梁敏错愕,他望着魏心妍,不解而迷惑。
魏心妍勾着嘴唇,可以看得出她在强压着怒火:
“阿敏,你是我的儿子,你可不能这么懦弱。母亲四岁时被你外祖送进宫学做女官,母亲那个时候的女孩儿可不是现在这些风一吹倒的蠢姑娘,我入宫刚满半年被送进了凌水宫,九岁时接下了第一个任务,十一岁开始在太后身边贴身伺候,十三岁太后将我给了皇后,你一岁的时候,我终于掌管了凌水宫,成为凌水宫的掌司。我本以为助你父王逼宫,能让你名正言顺成为储君,可你父皇不仅辜负了我的一份心,这么多年,他一直防备着我,防备着你,我对他已经是失望透顶。我忍耐了他这么多年,终于忍到了这个时候,这一回咱们母子再也不用靠他的姓氏了,阿敏,你是梁家的孩子,你本身姓梁,只要没了你父王和皇上,胜者为王败者寇,只要你能赢,这天下不会有几个人反对你,梁家的岳梁国,对那群只知道趋炎附势的朝臣来说,只要皇上姓梁,他们的小命和他们的名誉都能保住,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对你歌功颂德,只要你能赢。”
“母妃,你在说什么?”梁敏用难以相信的眼神看着魏心妍,他明白她在说什么,正因为他明白,所以他的脑袋更加混乱,他惊慌失色。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乖乖的听母亲的话,待起义军攻破了梁都城,那个时候谁也不会再来挡你的路,天下会成为你的,所有人都将成为你的臣民。”
“母妃,你是不是、疯了……”梁敏用颤抖得厉害的声气惶乱地说。
魏心妍眼神冷冽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微笑: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你听话,乖乖的呆在这里,好好的考虑清楚,别让母亲失望。”
她用的是在哄三岁孩子的语气,她勾着嘴唇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梁敏依旧处在惊骇中,全身的神经都是紧绷的,他从内到外的发凉,他用力挣扎着困住他的镣铐,除了能加重伤口的深度,他什么都做不了。挣扎了良久,无能为力的他只能无力地低垂下头,他目瞪口呆,混乱地沉默了一会儿,用还是无法相信的语气低低地呢喃了声:
“母妃……”
梁敏对魏心妍的感情是最复杂的,他从小知道母亲不喜欢他,可他以为那是因为他肖似父亲的缘故,因为他肖似父亲,母亲又因为回香母子的事憎恨父亲,所以连带着也不喜欢他。母亲很强势,无论是性格,还是她凌水宫掌司的身份。魏心妍很强势,可在幼时的梁敏心中,她只是他的母亲,是一个需要儿子去保护的柔弱女人,这样的感情一直延续到现在,尽管有时候他能察觉到他的感情只是一种错觉,可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情感不是那么容易会改变的。他怜惜着被父亲背叛的母亲,他一直都很心疼母亲独自带着他支撑着没有父亲在的瑞王府,作为同样拥有心之人的男人,他能够理解父亲,可是感情上他还是在偏向他的母亲。在性格上,他继承了父亲的敏感和纤细,他内心温柔,所以他珍惜母亲的辛苦,所以他十分孝顺,哪怕是在林嫣的问题上他和母亲闹翻,最后还是以他强迫了自己和林嫣对母亲妥协退让告终。
然而今天他才发现,一切只是他的错觉,母亲不需要他的怜悯,母亲比他想的还要强大,还要……疯狂。
母亲她,不是在报复父亲,她也不是在为情疯癫,她没有情,她是为了她自己……
魏穆一直等在石牢外,见魏心妍出来,忙迎了上去。
“阿敏答应了?”他问。
魏心妍冷笑了一声:“梁锦的种,能有什么大出息。”
魏穆皱了皱眉:“那可如何是好?阿敏的脾气最是倔强,虽然孝顺,一旦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事可由不得他,他是为了这个被生下来的,要不是需要一个姓梁的孩子,我哪可能会生下他。”魏心妍冷笑了一声,顿了顿,淡声问,“梁锦找到没有?”
魏穆摇头:“青檀江都搜遍了,连尸首都没找着。”
“他最是命大,没找着说明没死,赶紧派人寻找,不管用什么手段,都不能让他出了鲁南。”
“是。”
“庞梦楠可有消息了?”
“追她的人的尸首在吕兰谷被找到,却不见庞梦楠的踪影。”
“中了青溟鸩,这时候肯定死了,只是死之前,八成是去找回香了,一群废物,连个中了毒的女人都杀不掉。”魏心妍平着声调,冷笑着说。
魏穆唯唯诺诺,不敢做声。
在这时,擎苍突然出现,将一封加密的书信恭恭敬敬地交给魏心妍。
魏心妍淡漠地接过来,拆开,魏穆小心地用眼梢瞥了一眼,发现信上写的不是汉字,而是一堆弯弯曲曲的字符,看起来像是杞枝国文。
魏心妍将书信扫了一遍,眸光微沉,将手中的信纸攥紧,捏成一团,她冷冷一笑,迈开步子,离了石牢。
魏穆望着她的背影,很多时候他觉得这个妹妹是可怕的,当年,魏心妍和魏心兰之所以会被送进皇宫,是因为父亲要讨贵妾的欢心,嫌她们两个碍眼,才将她们送进皇宫的,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她们会被凌水宫选中。
从小,魏心妍的性格偏向于男子,她甚至拥有许多男子都不曾拥有的野心,她残暴、冷酷、记仇、权利欲强、控制欲强,且心狠手辣,她可以为了权利算计一直疼她的亲姐姐,她为了报复父亲当年的无情手段血腥地处置了她的亲生父亲。
魏心妍的所作所为让魏穆很不安,尤其是魏心兰去世后,他一直有种与虎谋皮的感觉。魏家一人之下荣耀尊贵的地位大部分是魏心妍得来的,很多时候,魏穆会觉得惶恐。
他在为他猜测出的不可能心惊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