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喜做出同意去和亲的这个决定仅仅是在一瞬,但这不是头脑发热冲动而为,她经过了详细的思考,快速决定,却也算深思熟虑了。
科西国使团来的这一次并不是梁喜和科西国四王子的初遇,早在梁喜十岁的时候,那一年,科西国使团进行了两国交战后的首次访问,当时最最受宠的四王子跟随使团来到了岳梁国。
科西国的四王子是科西国王第三个王后的独子,在没有迎娶第四个王后之前,母子俩是非常受宠的,宠到四王子想到岳梁国来参观,科西国王不顾众人的反对欣然同意让他跟随使团前往。
初遇时的事情梁喜早已忘记,直到时隔五年,在梁都外城热热闹闹的大市场里,已经长大成人的四王子在梁喜出宫玩耍时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用非常生硬的岳梁国语问出了二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你是云萝公主?”
并没有太长时间的叙旧,语言方面使两个人的交谈很有限,尽管梁喜跟着梁效时间长了能听懂几句科西国语,可更多的时候,两个人是需要翻译官的。
二人也是说说小时候在一块玩过的事,经过四王子的各种提醒,梁喜总算模糊记起,四王子小的时候还是一个非常好看仿佛瓷娃娃一样的孩子,短短五年时间却变成了比狗熊还要强壮毛发浓重的男人,这让她有点惋惜。
四王子在离去后突然提出想要云萝公主去和亲,这很出乎梁喜的意料,但若要以为四王子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对梁喜一见钟情,那有点可笑了。能够从受宠再到失宠,经历了各种艰难磨砺,从父兄的鲜血中一步一步爬上王座的帝王,是不可能会有儿女情长的。他是个十分阴沉的人,虽然他常常在笑,这从梁喜在外城遇到他时感觉到了。
战事刚歇的两个国家,尽管两国都不想要在这个时候继续战争,但科西国作为潜战胜国,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不平等的商贸、敌国丰厚的资源,他想要能够更加肆无忌惮,在这种**的驱使下,他想要一个优秀的人质并不算新鲜。
那个时候他一直在打探,待他知道梁喜确实如传言中所说是在岳梁国的王室中最受宠的公主时,梁喜很敏感地感觉到他一直平静着的情绪跳跃了一下。
有了岳梁国皇室最心的公主,科西国或许能够更长远的肆无忌惮。
倘若人到了,科西国却因为种种原因没办法如预料中的肆无忌惮,这也没有关系,科西国的先王可是病死了五位王后,现在守寡的这位是第六位。
皇族中的男女之情,永远都是最残酷的。
尽管这些都知道,尽管这些谁都知道,然而,拒绝和亲是不可能的,因为和亲是停战的条件之一。
战争继续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对科西国没有好处是没错,但是首先会被战争击垮的是岳梁国。
这场和亲,梁喜必须去。
梁喜没有像先代和亲科西国的公主们那样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她很平静,她平静的接受了。
去往另外一个国家,一个和岳梁国跨越海洋,无论是人物还是风土都与岳梁国截然不同的国家,她大概到死都没办法再回故土了。她将终身留在海洋彼岸的那个国家,即使站在海边翘首遥望,也无法再看到故乡天空中的一缕云彩。
“父皇放心,我有法子不会让他们赶我回来。”梁喜知道父兄们的心里在担心什么,以她的身子去完成最重要的两国和亲的确有些为难,不过她会想办法,她有办法,她笑着,对着梁铄用安慰的语气说。
梁铄坐在龙椅上望着她的微笑,开口时的声音很沉:
“父皇担心不是那个……”
“阿喜不能去!”梁敖再也没办法忍受心里面仿佛被钝刀刺绞的疼痛,他第一次在人前失控,他用愤恨的语气大声说,“阿喜,回你的宫里去!”
面对他的涛涛怒意,梁喜仅是微微一笑:
“二哥,别说宫里现在只有我一个未出阁的公主,算有两个,那人也不叫‘梁喜’……”
“住口!”梁敖的表情已经在扭曲,他黑沉着脸,厉声开口,怒喝。
“二哥……”梁敞蹙着眉劝说。
梁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匆忙转身,上前一步,抱拳对梁铄进言道:
“父皇,和亲事关重大,不能急在一时,不如先缓一缓,从长计议,也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父皇也绝对不想看到阿喜去科西国和亲!”
“科西国的迎亲队伍在驿馆里候着,若当真有转圜的余地,五哥和七哥不会带着这样的停战协定回来了。”梁喜敛起微笑,淡淡地道。
她向梁效和梁故的脸上依次看了一眼,他二人均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她又一次勾起浅粉色的唇,微笑起来。
梁喜的话像是在梁敖的怒火中添了一把柴,让他胸口处的那一把大火燃烧得更旺,熊熊怒焰恍若充满酷刑的地狱,他心如刀割,怒不可遏,带着杀意,怒气腾腾地瞪向梁效和梁故;
“这两个,是一对没用的废物!”
梁效和梁故表情不变,沉默无言,并没有怒颜反驳。
梁喜的脸冷了下来,沉声道:
“二哥你怎么说话呢?”
梁敖不答,他的眼神是明显的混乱,他又一次匆忙忙地面向梁铄,语速极快地说:
“父皇,这件事缓一缓会有别的法子的,阿喜她没办法去和亲,科西国隔海,风土人情又与岳梁国截然不同,阿喜一个人在那样的异国,她绝对没办法适应!父皇最疼阿喜,也知道阿喜身子弱,算到最后实在没有法子,宗室里比阿喜身体强健性情坚强的姑娘有很多,从里面挑选出最合适的,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别说科西国的四王子见过我,送假的过去非但不能保太平,只会引发新一轮的战争,算科西国的王子没见过我,宗室里的姑娘不是姑娘了,都是父母生养的,为什么要强迫别的姑娘替我去忍受与父母离别远嫁异国的苦楚?”梁喜沉着脸,冷声说。
“我不管别人,我只管你,因为你是妹妹!”梁敖已经被各种复杂的情绪冲乱了思绪,恐慌、忧虑、愤怒、躁乱、苦涩、自责、悔恨、无力每一个都是一座大山,压得他五脏六腑俱碎,窒息难耐,他红着眼圈尖厉地吼道。
他的怒吼声让梁喜愣住了,她一直平静着的心颤动了一下,像是如镜的湖面上突然出现了一道水波纹,然后她感觉到她的心颤抖得厉害,像是不停扇动着的蜜蜂翅膀,她仿佛能够听到那低沉的嗡嗡声。
她用在压抑着的眼波静静地望着梁敖的脸,望了一会儿,她勾起嘴唇,微笑起来:
“我是二哥的妹妹,我也是岳梁国的公主,用和亲来守护岳梁国的太平是我的责任,像令岳梁国国泰民安、盛世昌隆是你们的责任。”
她缓缓地说完,转身,面向梁铄,跪下来,用虔诚的语气,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父皇,云萝愿和亲科西国,尽全力去促成两国间的平等往来,用一生的时间去守护岳梁国和科西国间的太平。”
她称了自己的封号,不再是用“阿喜”,而是“云萝”。
“待这一次踏出宫门之后,儿臣将不再是梁氏一族的污点,即使是身在科西国,儿臣也将会一直记得作为梁氏公主的骄傲。”
她淡淡地说完,对着梁铄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低声道:
“父皇,保重。”
而后她站起来,转身,挺直了腰板,姿态端庄地走了出去,这一次没有再像平常那样蹦蹦跳跳,好像在一瞬间突然长大了。
“你从来不是污点,你一直是父皇的骄傲。”在她身后,梁铄突然开了口,喃喃地说着,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他闭上双眼,心在一顿一顿地疼痛。
梁喜的心震了一下,有一刹那,泪水差一点涌出眼眶,但是被她硬生生的压下去了。她浅浅地咬住嘴唇,宫装宽大的衣袖下,一双手用力捏紧。
她不能让他们看见她哭,一旦看见了,他们必会不忍,他们心疼她所以不忍,但她却不能任性,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她没有停下脚步,她继续向前,美丽的宫装后摆静静地擦过青砖铺的光滑地面,她很快便出去了。
大殿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
梁铄坐在龙座上,病容憔悴,他闭着双目,一遍又一遍地**着眉心,似在缓解不适。
梁效和梁故并排站在一侧,垂眸不语。
梁敕立在龙椅下边,忽然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要把梗在喉间的郁气压下去。
梁敖的情绪比起刚刚平静了许多,他的手放在一旁的盘龙红柱上,不动也不说话,低垂着脸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他苍白的指尖上窥见他心中仍在燃烧着的怒火。
梁敞站在梁敖身后,默默无言。
战争并不可怕,战死沙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战时的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阿敕,命礼部筹备和亲的事吧。”许久,坐在龙椅上的梁铄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有点刺耳,震得所有人的心都颤了一下。
梁敕难得反应迟钝,慢半拍的抬起头。
梁铄也没责怪他。
“阿效和阿故送阿喜过去,这样吧,这样吧。”梁铄一连说了两遍,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站起身,从后面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