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戎露不想再多看『树鬼』,拨马回头,连作了几个深呼吸,将从胃里直窜上喉咙的东西又硬咽了回去。
史丹尼在旁看着,耸了耸肩,道:「偶想叫你别太靠近、别去看的,你太心急了。」
「不看清楚,怎麽确认他……那东西原本是不是赤心?」杨戎露长长呼出口气,似在宣告自己没受影响般,抬手拨弄着鬓边的细发,道:「是赤心没错,而且,我肯定君蓝田那恶魔还活得好好的。」
「是吗?」史丹尼一听,就皱起了眉头。
一路检视屍体,可是君弃剑与药师狼一面倒地在屠戮回纥骑兵,故史丹尼原也认定了君弃剑安然无恙,但此语自杨戎露口中一出,他却不禁想到衡山上的景况。
他看得出,君弃剑是个一旦认定要作之事後,便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无论是在衡山上枯竭自身气力先战于仁在、後救石绯;抑或今番先是千里长安行、再一人一狼追杀二十余名回纥骑兵的行动,都能证明这一。
君弃剑从没考虑过自己。
虽然在击杀回纥骑兵的过程中,处处都能看到君弃剑展现他强大且狂暴力量的痕迹,但史丹尼却能感受到,君弃剑是真的抱着与赤心玉石俱焚的打算。以此思路来看,若君弃剑在将赤心弄成『树鬼』之後,便气力放尽、体衰而亡,其实也不是太令人意外的结果……
杨戎露似也察觉到史丹尼的内心话,低声嗤嗤一笑,道:「我当然是有根据才会认定他没事……至少是还没死。诺,用来固定树鬼四肢的匕首,你早看到了吧?」
「有。那又怎麽了?赤心毕竟是个武将,身上多带几把匕首不奇怪。」
「是不奇怪!但他耳朵上那些针呢?」
史丹尼愣住了。
杨戎露笑出了声。
「君蓝田命不该绝啊!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他没被那些回纥骑兵杀死,却差被自己虐死。一路看过来,我也打心底认为他是抱着只要整治完赤心、自己立时死了也无妨的心思。但他却终究没死成,还是有人救了他一命。」完,杨戎露不觉轻轻呼出长息。
史丹尼见着了,在他看来,杨戎露这似乎是松口气的反应,不禁满怀疑惑地直盯着她瞧。
杨戎露当然有察觉到史丹尼不自然的目光,也颇不自在地扭腰抖肩,嗔道:「你光看是怎麽着呀?有事就直啊!」
「你……很奇怪。」原本就没打算偷看对方,史丹尼这会儿更是明目张胆的直视杨戎露,道:「从我看到你开始,你每一个行动都很奇怪!没有留在元汤主身边的聚云堂门人,应当每一个都恨不得将君弃剑大卸八块,而你没有,你的每个行动都毫不着紧、还慢条斯理地检查战场痕迹;现在确定君弃剑还没死,甚至表现出一派轻松的态度。你,不想杀他吗?」
什麽嘛!得那麽认真,结果就只导出这样简单的问题?杨戎露立即放松了已绷紧的神经,微笑应道:「对,我不想杀他。不只不想,我希望他活下去。」话才出口,她忽然又想到与萍儿之间的对话,便又加了一句:「希望他活得自在、活得轻松……总之是好好的活着。」
「为什麽?」史丹尼追问。
当然要问。在他看来,杨戎露这种心态太诡异了,以她身为一个聚云堂门人而言,十足十的诡异!
「为什麽啊?因为,我喜欢玉师妹,非常非常喜欢,我想看她能随心所yù、无忧无虑地过活。因此,她所要托付终身的人,我当然也希望能好好活着。」
「你喜欢屈姑娘?为什麽?」史丹尼又问了。
杨戎露喜欢屈戎玉,倒不是那麽奇怪,史丹尼看得出来,云梦剑派上下,大多非常疼爱屈戎玉,杨戎露也喜欢她,不显得太特别。所以他的追问,只是一种直觉反应。
孰料这个如此单纯的问题,却让杨戎露拧起眉,闷声应道:「我不想。」
史丹尼一听,不禁怔了一下。
喜欢一个人需要原因吗?史丹尼认为不用,所以他问题才一出口,就有听到对方回答『就是喜欢啊』的心理准备。但这麽简单的答案却没有从杨戎露口中吐出,以她的态度来看,反倒像是……她会喜欢屈戎玉,是有着相当深刻的原由似的。
杨戎露自然也知道史丹尼此时满肚子疑问,也想要叉开话题,便道:「你不觉得这战场痕迹处处都透着不自然吗?你怎不问这些?不定我可以回答你。」
杨戎露这一问,史丹尼也立即把心思拉回到一路散落而来的回纥骑兵身上。他首先远眺了距离最远的第一堆屍群,想了想,问道:「那第一堆我没仔细看过,他们是怎麽死的?」
这问题简单,杨戎露几乎是即问即答:「逸云蔽rì盖苍穹。你听过吗?」
史丹尼颔首应是,他听白戎分提过。
那是,君弃剑在衡山一役中首次施展出的杀着,一招不能挡、也躲不过、中者必死的杀着。
唯一的破解法,便是在他发招之前,先行抢攻,不让他有发招的机会。
没错……就像于仁在於神龙潭中的作为。但那些回纥骑兵当然不懂、也不可能具备与于仁在相当的实力,他们绝对无法制止君弃剑发招,所以他们实在死得一都不冤。
只是,同时史丹尼亦听白戎分讲,这一招极耗气力,当时君弃剑在聚云堂中,以此招格毙了四位聚云堂下弟子後便气力不继、丧失作战能力。虽回纥骑兵们的功力与聚云堂下弟子判若云泥,但相对而言,此时的君弃剑也是气虚体竭之身,两相消长之下,双方的处境与在聚云堂中只怕没什麽分别。所以,第一堆屍群的三人过後,君弃剑不曾再以『逸云蔽rì盖苍穹』出手。
「那麽,过後的几堆,你有什麽看法?」史丹尼的第二个问题。
杨戎露笑了笑,道:「不妨你先?」
史丹尼也不推让,略在心中作了一番整理後,便道:「第二、第三两堆屍群,他都用了偶从未见过、也不曾听闻的招式击杀对手。虽然看得没有你清楚,但听你的法,他出招都很俐落,全是一击毙命,由此可以判定,他有意识的在保留自己的气力;第四堆更是明显,他不再只靠自己动手,而让狼负责致命的攻击;至於第五堆……回纥与过去的突厥一样,尊敬狼神,只怕他们是不敢对狼这样的宝兽动手的,而君弃剑在与第四批敌人交手时使出了迫血法,只怕也已到了极限,所以采取了最原始、也最残暴的杀人法:咬死对方……」
到这儿,史丹尼停顿下来,颇为不豫,或许是想像到当时君弃剑狰狞、嗜血模样而胆寒;杨戎露立即接腔:「他是为了保留最後一丝气力,好用来对付赤心!关於那些分堆屍群的死法与君蓝田的思路,我的想法与你的极为相类!这其中可以再导出一个极关键的问题,你晓得吗?」
史丹尼不假思索,即应道:「知道,你是指君弃剑在一路追杀回纥骑兵时所使用的杀人法,一直不断配合着自身的身体状况作调整,甚至还知道刻意保留对付赤心必要的气力,从这来看,他非常的理智,完全不是冲出沈家时那人挡杀人、佛阻灭佛的模样;但如果他还有理智,就应该知道赤心若有不测,对整个大唐而言不见得是好事……所以,很矛盾!」
杨戎露笑了笑,道:「再继续吧。」
史丹尼了头,又道:「那,下一个问题:且不管我们无法理解的君弃剑所采取的行动,反过来看看回纥方。为什麽?如果回纥骑兵们选择打群架,便死伤了几人,也很有机会将君弃剑击杀,他们为什麽不选择这种作法,反而要分批、一**的轮流来送死?等到发现自己这一方的人数已不足以对付君弃剑和狼了,才懂得要逃跑,却让君弃剑和狼追上,杀了一个不剩,连赤心自己都逃不掉?赤心这人……他在武林道上名头虽不响,但更重要的是他在政坛上的地位,作为回纥驻唐大使,他可不是个蠢蛋,怎会作出这种荒唐事来?」
「问到重了。」杨戎露一听,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露出了嘉许之意,显得更灿烂了。
史丹尼没有太多反应,只静静等着杨戎露的回答。
是的,从杨戎露的神情看来,史丹尼确信她知道答案。
杨戎露也看到了史丹尼认真的表情,於是敛起笑容,正sè应道:「因为没有人要求赤心必须杀了君蓝田!更确切的,这整件事的始末,原本就是以君蓝田必须存活下来为前提在执行的。」
史丹尼听得满头雾水~他可以理解的部份是,『君弃剑千里寻徒、沈望曦无缘降世』这件事,是被计划好的。不懂的则是,为何一定要让君弃剑活下来?
杨戎露知道史丹尼不懂,一般人恐怕都不懂,因为一般人心中通常不会抱持那样巨大的怨恨,恨到想让对方活着、活着去一次又一次、不断不断地承受着不可承受之痛~是的,就是像萍儿与仲参……凤迦异心中所怀有的恨意。
只是,这一桩事件,仲参不是主事、萍儿更只是执行计划的一颗棋子。这些杨戎露心知肚明,却也晓得没有必要透露给史丹尼知道,当下便只作为一个旁观者,轻描淡写地转叙了萍儿的话:「『如果只想着杀死对方,那根本不配称之为恨』~这句话,你能理解吗?」
她很快就知道史丹尼懂了。
因为他寒毛直竖。
杨戎露叹了口气。她清楚的了解,自己口中所道出的是多麽可怕的心态。
看着史丹尼噤若寒蝉的神情,这一瞬间,杨戎露否定了自己几个呼吸前的思绪。
她有股冲动,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至少这起事件的内幕告诉史丹尼。
或许她自身并没有意识到,她在面对一个初识的男子时所采取的行动,其实与她的师妹屈戎玉非常非常相似。
可能是因为同样成长於云梦剑派,作为派中唯二的女ìng,经由师执辈的教诲,她们能理解自己是处在一个群英荟萃的环境中、也清楚身边的师兄弟们个个都是人中俊杰。所以,她们也怀有相当的优越感,导致她们碰到初识之人,便不由自主的想去试探对方。或许是考较机智、或许是测试胆识、也或许是判其武艺优劣……
屈戎玉与君弃剑初次对面时,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玩弄』他;但在君弃剑死而复生、屈戎玉追到彭蠡湖与其同行後,则无时无刻不在用自己的方法去判定君弃剑是否一个可以托负重任的人;同样的,杨戎露初次於林家堡露面,面对着蓝娇桃,虽然当时她装成了个才低智拙的傻蛋,但仍不由自主地在谈话中加入了许多暗示。
若当时蓝娇桃不是与杨戎露相对沈默了大半个下午,而是直接看破她话中的玄机,不定她会放弃原本该执行的任务,蓝沐雨和黄楼也不会成为牺牲品。
到底会不会呢?杨戎露自己也不准,这只是一种潜意识。
她们的这种行为,也决定着她们会用什麽态度去面对『受测者』。譬如王道、曾遂汴,终究是住在一个屋檐下,屈戎玉当然不排斥他们,但他们几乎与屈戎玉搭不上腔。
而如今,杨戎露也在考较着史丹尼,结论是,相当满意。
这就是她想告诉史丹尼更多的原因。
「你知道杳伦吧?」既然已有决定,杨戎露也不再多作考虑,开口问了。
史丹尼先是一怔,而後笃定的了头。
当然,他不会忘的,杳伦在神龙潭的行动太突兀、太显眼了。
没想到杨戎露话声方落、史丹尼还在头,两人中间忽然出现了第三者的声音:「露露找我吗?」
杨戎露与史丹尼双双愣住。
曹cāo,曹cāo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