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不过能看五百世因果,自以为已经看到这世界真实。于是便想种下一因,将来得一果,以此清正这天下,挽救苍生这场劫难。”三叔语调低沉,开始说起这段陈年旧事。今天要不是范国师被擒,三叔想必不会说起这段事。
“三叔我当年我想到的办法,是全力培养一名文武兼备,才能出众,聪慧非常之人,将其送入平周官场,然后动用一些力量,在他四十多岁时,将其一路扶为首辅。然后凭借首辅的权力,自上而下,先将整个平周官场的污浊恶习荡涤一空。再清理边军,治理天下,丰盈府库,丰足百姓。从而达到一个中兴的局面,以此来挽救平周朝的没落,来避免平周朝灭亡时那场苍生浩劫。”三叔对李得一缓缓讲述自己的计划。
李得一没作声,认真听着。但他身上的杀意,却一直未减半分。李无敌在旁边也一直警惕戒备。李无敌虽然不说话,但非常了解李得一,他知道李得一平时虽然喜好胡闹,但在杀人这件事上,从不儿戏。一旦作出决定,必然是全力以赴,至死方休。前不久已经被彻底灭亡的突辽族,是最好的榜样。
如海啸般澎湃的杀意,肆意激荡在这地下基地中,让身处其中的守备团众人都忍不住毛骨悚然。
虽然身处这滔天杀意的最中间,三叔仍旧面色如常,缓缓讲述着一场陈年旧事。
“随后,我开始云游天下,想要挑选一名天赋最佳的稚龄孩童,将其培养成才。直到那一年,我遇到小范。收小范为徒时,他不过是个三岁幼童,心性纯净如同白纸一般。当年我满以为能够将其教导为一代救时宰辅,耗费十五心血,倾囊教授其文武本领,教导其权谋之术,教导其辨识人心。后来,小范也不负我一番心血,终成当时年轻一代天下翘楚,文武兼备,智谋出众。我见其已经学成一身本事,便嘱咐其去中神城游学,以谋求出仕,将来也好挽救平周朝廷,挽救天下苍生。随后,我与小范不辞而别,继续云游四方。”三叔地蹲下,缓缓说出这段陈年旧事。
李得一跟着三叔并排蹲下,问道:“当年这范国师学成三叔你一身本事,以他的能耐,执掌整个平周朝廷应该是轻而易举,甚至也未必不能挽救平周朝灭亡的厄运。为何后来范文成却远走塞外,投靠突辽族狼畜生?甚至亲手掀起这场浩劫?”
“哎,这事说起来,还得怨我。当年我教范文成文武本领,教他分辨人心善恶,教他权谋城府,却独独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哎……不料,是这一点疏忽,最终却铸成大错……”三叔长叹一声,话语中透着说不尽的悔恨。
“三叔你忘了啥?”
“我却忘了人性之傲慢。范文成十八岁便学得世间文武绝艺,说文胸有锦绣乾坤,著文晃若天成,一气呵成不可稍动一字。说武乃十八岁是俱五通境高手,前途不可限量,超凡入圣指日可待。更熟谙权谋之术,辨识人心险恶。年纪轻轻有这一样样本事在身,小范不知不觉间,渐渐高傲起来,等闲看不起世上那些朝廷文武权贵,青年士子,大族子弟。”三叔缓缓说道。
“后来?”李得一追问道。
“后来小范按照我的要求,进中神城,谋求出仕。其实当时我早已给他安排好道路,只要他安安稳稳进入朝廷,四十岁时,便可成为宰辅,执掌朝政。”三叔道。
“啊?三叔你居然还有这人脉?既然三叔你什么都已提前给他安排好,当年这范文成又如何在中神城被权贵羞辱,最终一怒之下出走塞外?”李得一惊讶道。三叔对这个徒弟,不得不说是寄予厚望。三叔对他付出极大,甚至不惜动用一些隐秘的力量,连前路都已经给范文成铺好。
“当年那位朝廷首辅姓徐单名一个解字,乃是我曾教导过的记名弟子。那时节我云游天下,喜好寻找世间英才,因材施教,教授指点其本领。我遇到徐解时他不过是个稚龄幼童,当时三叔我看出其命主富贵,一生注定位极人臣,官居一品,便教授过这徐解一些权谋之术,指点其修原气,因而与其有段师徒渊源。当年我离开小范之后,亲自动身去中神城与徐解再相见。当时徐解听说自己有个师弟,自然是欣喜不已。便答应三叔我的要求,为师弟小范安排好仕途。”三叔道。
“行啊三叔,没白活这么些年,人脉是广。三叔,既然当时那朝廷首辅是你的学生,你何不让他一改天下弊政,挽救苍生时运?”李得一好奇问道。
“哎,人有多少力气,干多少活。徐解虽然是当朝首辅,但他能力有限,无法挽大厦于将倾。”三叔道。
“恩,这个道理俺懂。天下能臣猛将多了去,可除俺定北守备团外,没人能打败突辽国精锐骑兵。”李得一说
这话,脸色一点也不红。这是实话,事也是事实,不需要半点吹嘘和自夸。
“当年徐解答应为师之后,却提出一个要求,要试一试小师弟心性如何。须知成大事者,不唯有文韬武略之能,亦需有坚韧不拔之志。挽救苍生劫难,非有大毅力大智慧,不能为之。三叔我当时觉着徐解这也是老成之言,便一举答应下来。后来小范进中神城参加朝廷公试,明明该中状元,却被徐解故意压到二甲第三名,想要以此观察小范心性如何。”三叔道。
“二甲第三名这成绩也算不错,按理来说范文成应该满意。”李得一点头道。
“哎,以小范的本事,便是高中头名状元,也是绰绰有余。他心高气傲之极,根本不把天下英杰放在眼里,考完便认定自己必是状元无疑。当得知自己仅仅是二甲第三名之后,小范不由勃然大怒,当场发力打塌所居馆所。其实这二甲第三名,一样能馆选,而且又可避开状元的风头,正好适合年轻时韬光养晦。毕竟平周朝朝历代状元,能做到首辅的,仅商首辅夷人。何况有徐解暗中照拂,小范参加馆选必然能成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充任编修,稳稳在中神城当几年京官,积攒足够的经验和资历。等资历足够,徐解会安排小范主持修书,进一步积累名望。待几年之后,太子出阁读书,便安排小范为东宫侍读。待将来太子继位,小范有顾命大臣首辅徐解支持,又是帝师,便能顺利入阁,再慢慢提拔,最终四十余岁定能成为首辅。”三叔把当年的安排缓缓说出。
李得一虽然听不大明白三叔说的这套,但他听得出来,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即便是个能力平平之辈,也能位极人臣官居一品,更何况才能一流的范文成。“三叔,你给范文成安排的这么好,他居然还不满意?俺可是听说,当年范国师在中神城谋求出仕时,被朝中重臣刻意打压,屡屡不得志,这才心灰意冷返回家乡。”
“哎,这么多年过去,世间传言早已面目全非。当年小范对于自己得中二甲第三名非常不满,曾公开讥讽朝廷选材不公,主持公试的内阁辅臣不能为国选材。若是一般士子,敢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嘲讽朝廷公试,早被削去功名,永不叙用。但当时徐解知道自己为磨练师弟心性,有些亏待这个师弟,便一力压下此事,力排众议,仍将小范安排馆选,成为庶吉士。须知当时的庶吉士,被朝廷上下称为‘储相’,日后必定能够入主内阁。”三叔接着说道。
“成为庶吉士后,小范进入翰林院仍旧不肯安分,恃才傲物,对同僚更是不屑一顾,常常上书针砭时政,抨击朝廷重臣,抨击弊政。按说新科士子年轻气盛,恃才傲物,喜欢进谏,这也是寻常。朝中高官谁没年轻过,大家也都不以为逆。加之有首辅徐解时时暗中照拂,朝廷上下那些被小范上表弹劾的要员,也都对其隐忍不理。”三叔道。
“嘿,没想到范国师年轻时,居然还是个热血小愤青。”李得一蹲在地上,双手抱臂,嗤笑道。
“哎,可惜啊。小范实在太过高傲,见朝廷屡屡不采纳自己的意见,愈发频繁上书,言辞也越来越激烈。后来,小范见奏章无法被采纳,日日去几位朝廷高官府内,当庭陈述自己的政见,要求那些高官采纳施行。你想,当时小范不过是个庶吉士,那些高官哪里会采纳他的政见,肯抽空见面已经是看在首辅面上。由此,朝中高官对小范越发不喜,甚至到后来干脆闭门不见。当时首辅徐解觉着这位范师弟太过高傲,再这么下去恐怕会影响其仕途,于是与三叔我暗中商议,要想办法轻挫其锐。”三叔接着说道。
“嘿嘿,确实该挫一挫他这股子傲慢劲儿。不然日后范国师更无容人之量,这哪是宰相气度。”李得一如今倒也懂几分为官之道。
“后来,小范这天终于来到首辅徐解门外,要入府一叙。徐解为小范仕途着想,一直未与其相认,故此小范当时并不知道他师哥乃是朝廷首辅。为挫其锐,那天徐解故意安排一名跟随身边多年的老长随,充当门丁,按照事先备下的言语,压一压小范的气焰,再顺势暗示提点一番。谁知道小范被那门丁刺了几句,居然当场勃然大怒,出手将那门丁重伤。堂堂翰林院编修,庶吉士,前途无量的朝廷储相,光天化日在天子脚下无端殴伤首辅门人,这可是足够毁其一生仕途的污点。”
“少年时身负大才,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少年人本事大,容易狂傲。幸亏俺年少时没啥本事,只能老老实实混日子。”李得一没来由感慨一句。恩,你年轻时幸亏没本事,不然非得把天捅个窟窿不可。
三叔斜瞅着李得一,继续说道:“当时小范自知打伤首辅门丁,无异于直接得罪首辅,必然不能善了。加之他当时屡屡进谏受挫,坚固强大的傲慢之心更加难以忍受这种挫折。两厢作用之下,小范居然直接挂冠而去。等徐解在值房暖阁收到门人密报,再想追回师弟,已经追之不及。事后,徐解亲自向我请罪,我只能感慨小范太过狂傲,故而才有此一难,实不关徐解之罪。”
“谁年轻时要是有范国师那一身本事,谁都难免狂傲。狂傲到了数,必然要受罪。如此说来,范国师后来投靠突辽族时,三叔你为何不动手将其清理门户?”李得一话中明显有意怪罪三叔。
“哎,自从小范弃官而走,三叔我感觉这事儿不对。后来我努力观察天下气运,却发现这场大劫乃是当时天下苍生共罪所致,再所难免。此事起因,是三叔我察觉到劫难将至,想要挽救苍生免于一死,这才倾力教导范文成,想让他将来执掌朝政,挽救世道,救得苍生一命。但无论范文成如何,却皆无法化解这场浩劫。当时看透此点,无论杀不杀范文成,皆以于事无补。”三叔叹气道。
李得一今天听到三叔叹气的次数,比之前加起来都多,忍不住继续问道:“三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叔我当时观察天下气运,却发现劫数难逃。即便当年小范按照三叔我的安排,也没有什么作用。即使小范顺利当上首辅,开始革除弊政,拯救时局,但最终平周朝依然会如期灭亡,天下苍生依然难以逃过这劫数。若当时小范成为首辅,想要救时,得下重手。当时天下已经糜烂,治重病需下猛药,小范必然要行霹雳手段。而且为免被人掣肘,难免到时要大权独揽。下重手革除弊政,必然要得罪那些从弊政中受益的官员与世家大族。大权独揽,难免要架空小皇帝。加之小范又为人狂傲,必然不会轻信他人,只自己一力肩担重任。孤身一人与整个天下为敌,日夜操劳之下,小范当首辅十年之后,会因病暴毙。”三叔道。
“啊!”李得一听三叔这么说,颇为吃惊。
“小范死后,被其架空十年的小皇帝必然会大举反扑,到时不论对错好坏,将小范种种政令一一废除。同时为将小范彻底搞臭搞烂,小皇帝会大肆重新启用那些被小范压制革除的庸官、赃官,指使这些渣滓将将小范的名声彻底搞臭,将其种种善政全部废止。同时,小皇帝也会对首辅彻底失去信任。搞臭小范之后,小皇帝在其余生当中,十余年不肯上朝,只在后宫大肆奢靡享乐,将小范十年新政积攒下的家底国库彻底开销一空。然后,这天下会遵循原来的规律,越来越崩坏,直到塞外夷族兴起,将平周朝攻灭,天下亿万百姓仍将陷在朝代更替的滔滔战火之中。”
“三叔,我听你这意思,好像这天下苍生遭受这场劫难与范国师并没关系?我不该杀他?你这是在为他求情?!”李得一听到最后,恍然惊醒。差点被三叔给绕进去。
三叔坚定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