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下看,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林校今天心情好,难得就涌起一点儿童心,两手的食指往自己两颊一指,脑袋一歪,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然后——
呃,然后她就看见人家把窗子关上了。
吓着人家小孩子了?
林校不由尴尬地收起自己的动作,试图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开。
“林校?”
她才收起动作,就听到有人在叫她——
这让她的表情瞬间都僵硬了,难得丢人一次,居然就叫人发现了?再没有比这个更叫人讨厌的事,她缓缓地转过头去,才发现站在那里的是王抗抗,呃,王抗抗也住在这楼里。
“你在这里做什么?”王抗抗刚看了成绩回来,跟他预计的一样没有起伏,该考多少还是只能考多少分,抬头朝楼上看了看,然后才回头看向林校,“你跟楼上的那家人熟?”
“不熟。”林校迅速地回答,“我走了,再见了。”
“林校!”
她就要从王抗抗身边走过,又听到他叫她,让她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侧眼瞧他,她就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我可能要出国了。”王抗抗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说出来。
看他的表情,怎么都有点伤感样,林校实在不是个能安慰人的人,再说了,王抗抗要出国,她本来早就知道的事儿,一点都不觉得稀奇,“那好呀,出国好呀,我还想出国呢,家里都供不起呢——”
王抗抗闻言,眉头皱了起来,“我其实不想出国。”
少年的忧郁,林校的脑海里忽然就闪过这几个字,“那你就跟你父母说呀,这有什么的,直接说呀,你一个人烦恼没有什么用呀……
“你根本就不懂!”王抗抗直接打断她的话,朝他家楼道跑去。
把才说了一半话的林校给弄了个浑身不自在,难得有心情去劝人家一劝,可惜人家不吃她这安利,她叹了口气,“还是太年轻呀,真是太年轻了……”
不就是少男情怀嘛,不就是放不下洪婷婷吗?
林校颇有点怀念这种少男少女怀,也蓦地想起来自己曾经暗恋过的男生,那个姓韩的小男生,长得高高帅帅,年轻就是好呀,还能有纯纯的暗恋,她早就没有这种心思了,现实压在她头顶呢,怎么着也得跟现实拉近距离吧?
林校慢吞吞地回家。
她姐并不在家,回学校去了,她们还没有放假呢。
家里只有林长富在睡着,蜷缩着身子,吹着电风扇,睡得正熟。
林校回来,他也醒了,眯着眼睛,瞅向林校,“考什么样了,多少分?”
“五百六十分。”林校淡淡地说着,拿起茶壶给倒了碗白开水,嘴一张,白开水就往嘴里灌,喝了一碗还不解渴,她还再倒了小半碗白开水。
林长富闻言,立马坐了起来,那脸上的惊喜发自内心半点没掩饰,“比你姐当年考的还要高?”
当年林洁考了498分。
“嗯。”林校往床里一躺,听着弹簧床发出的熟悉声音,整个人又伸展了些,双手枕在脑后,“反正就这样吧,现在就等录取通知。”
“那能进二中的吧?”林长富对这个平时真没太关心。
“能进一中,”林校简单的一说,在林长富惊喜的目光下,“我报了二中。”
“为什么一中能进要报二中?”林长富就不明白了。
林校没好气地说,“二中能免三年学费,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去二中?”
林长富没了声,坐在那里,好像没了精神头。
“都是我没用……”
这种愧疚的话,林校根本不想听,不是听过一次两次了,从小到大都听过,上辈子听过的更多,听这种话她早就免疫了,再多的愧疚,也经不住他一次的作妖,他只要那种念头一上来,什么愧疚都是浮云。
“话不是讲进就行的。”林校硬生生地堵这么一句话。
林长富低着头,像是没话可说。
近中午的时候,赵霞带着一身的味儿回家了,今天回来的早,还能在家里吃饭,就只有一间屋子,林校起来坐在门外头,让赵霞在屋里洗个澡,一般都这样子,这样的生活她早就习惯了。
她坐着,沉默地看向右边那家温州人,挺大的家门口场地,都晒着鱼干,大太阳底下暴晒个两天就好,苍蝇到处飞,温州人时不时地出来驱赶一下苍蝇,省得鱼干上被留下苍蝇仔——
“阿校,去看过成绩了?考多少分啦?”
隔壁家吃好饭,就在家门口洗锅子,见林校坐在外面,就好奇地问了。
林校回头看了一眼,“五百六十分。”
“啊,这么高呀,”隔壁家的人羡慕地看向她,“噶聪明呀,能考到五百六十分,不像我们家女儿,怎么读也读不进去,叫我可愁死了……”
林校并没有答话,默默地坐在一边。
隔壁家洗完锅子就进了屋,看到两个孩子还不肯做作业还在看电视,就不由得气打一边来,冲着两孩子就骂道,“都不好好读书,就只晓得看电视,一天到晚就看电视,电视一日不看还会逃掉不成?人家都改得好好的考一中了,你们呢,要是以后能读普通高中我就谢天谢地了!”
林校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这房子的隔音真不怎么的,即使关着门还能听得见,她面无表情,连个视线也没有丢向那门瞄一眼。
赵霞在洗澡,将“改得好好”的这几个字听在耳里,心里气极,可人家没当面说,她又不能去吵,硬是把话往小女儿身上拉,开门的时候,就用了点力气,门板重重地撞在墙上,算是对隔壁的“警告”——
面盆,脚盆,她端出来倒了水,把脏衣服直接丢在脚盆里,放了点洗衣粉,先泡一下等会再洗。
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家里没有吹风机,就等着自然干。
“志愿呢,填了没?”赵霞看着坐在门外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的林校,将她拉起来,“填了一中没有?”
林校往屋里走,整个人像是懵着一种情绪,“没有。”
赵霞震惊了,“你填什么了?”
“二中。”林校回答的简洁,多余的字眼都没有。
“是不是填错了?”赵霞随便热了点饭,就吃了起来,“回头找你们班主任再说一下重填行不行?”
“二中能免三年学费。”林校还是将这话再重复一次。
赵霞拿筷子的手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怎么可能不知道这话的意思,因为家里没有钱,可能供不起两个女儿读书,小女儿就没选更好的一中,而是选了本地的二中,“我、我们能打困、困难报告的……”
话才说出口,就叫林校给打断了,“我们是真穷吗?是真穷吗?”
她问得有点急。
赵霞没话了。
确实不算穷,两个人都能挣钱,按理说怎么也能存下来一点儿钱,林校与林洁还小的时候,家里条件还是几个兄弟姐妹里最好的那个,后来慢慢地,林长富时不时地作死,又得替他收拾残局——
就越来越来的穷了。
主要的罪魁祸首就是林长富。
林校还记得上辈子的事,深深地记着,家里连找个几毛钱都找不出来,就算是买米,也都是五斤五斤的买,赵霞还不好意思去买,都是林校去买,说来人穷,这饭量也大,五斤米只够吃两三天。
只要有手有脚,还怕饿死不成?
是饿不死,但活的太卑微。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林长富,他拿了钱一时爽,却留下烂摊子,叫她们母女三人来收拾,要债人上门骂的情形,都让她深深地记着,后来家里要是来了陌生人来敲门,都会让她觉得是不是上门来要债的。
“你好好读书就好。”赵霞面对女儿的黑亮眼睛,慢慢地移开视线,“别管家里的事,生活费家里还得出得起的,你别担心。”
不担心吗?
林校很担心。
“你跟不跟他离婚?”
林校问。
赵霞震惊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离婚”两个字从来就没有进过她的脑袋,却从她才中考结束的小女儿嘴里说出来,像是听到天底下最陌生的话,最刺耳的话。
林校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从来没有这种想法,即使是上辈子失望过一回,这辈子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失望了,呼出一口气,“我什么也没有说。”
赵霞看向平静的小女儿,越发觉得小女儿有点不对劲,好像上回台风后就开始了,不像以前那么说话了,沉默多了,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性子都变了,“他不好归不好,总归是你爸……”
总归是你爸!
这句话就跟魔咒似的,圈着林校,即使她睡着了,也好几次从梦中惊醒。
林长富这几天勤快的跟什么似的,从来不叫林校帮忙干些家务,能干的他都自己收拾了,还变着花样买些林校爱吃的菜做,每天都高高兴兴。
等到二中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之后,他的高兴劲儿就到了项点,到处吹嘘。
林校依旧沉默。
看着上辈子根本就没有见识过的县二中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忍不住地抱住录取通知书,就像抱着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一样——
她终于完成第一个目标,好好读书,考上重点高中,尽管她最后选了二中。
伴随着二中的录取通知书,还有学校的住宿费,一个学期两百块,六个学生一块儿住,上下铺。
赵霞将两百块钱递给林校,并不是两张一百块钱,而是四张五十块钱凑成的两百块钱,不知道放哪里放过,非常的皱巴巴,想了想又再给林校十块钱,”今天去学校,要是找不着教室,就去找你姐,晓得侥?”
林校接过钱,隐隐地还能闻到一股虾的味儿,看手指头涂满药膏的赵霞,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种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的想法,离开赵霞远远的,那以她就不会为赵霞感到难过——
老实本分的妇女,只念过扫盲班,最后只会写写自己的名字,以为嫁到渔村就能摆脱那些止不尽的农活,嫁到渔村后却更苦,这便是她的妈妈,赵霞。
而她却不能说什么,心太沉重了。
“你别剥虾了,生活费我自己有呢。”林校走到门口,终于忍不住低声说。
赵霞瞪她一眼,“那钱你放着,别动。”
林校想再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总归一句话,她如今没有什么能力。
也是奇了怪了,别人重生能过得风生水起,她怎么就过得这么的憋屈?
林校没带多少东西去学校报到,就录取通知书,还有身上的两百一十块钱,别的还就没有了,没有什么好看的挎包,她就拿着一信封,等了好半天的公交车,交给了售票员十块钱——
售票员给她找了九块钱。
公交车没有报站的,一切都是靠喊。
“二中到了,二中到了,有下车的快下车!”
林校就坐在靠窗边,一路看着车子从镇子的这头到镇子的那头,漫长的渔港马路,能闻到鱼腥味儿,即使到了县二中这边有些靠山脚的地方,还能闻得出一些味儿来——
她下了车。
站在县二中门口。
上辈子是来过二中,还是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粗壮的樟树就在校门口里面,将校园里面全堵在外头,似乎不允许外来人随意地窥视这所学校,莫名地叫人觉得有些威严感。
从校门口,一直新生报到处。
新生报到处已经有好多学生在那里。
林校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这些人,她大多不认识,以后要重新认识新的人,新的老师,——好像这些新认识的人,真能给她带来新的生活一样。
她忍不住笑了,发自内心的。
好像内心的乌云一下子就散开了,再也找不着踪影。
“同学,让一让,让我进去,”她索性发挥着属于年轻人的朝气,打算成挤成一堆的同学们中间挤过去,一边挤还一边叫着话,“让一让,同学,让一让……”
“别挤,都别挤,一个个地排好队,”到底是看这里挤成一堆不像话了,被挤在人堆里的老师,索性手边的本子卷成喇叭状,冲着学生们就喊了起来,“都一个个的,谁也别急,都排好队,排好队,一个个的报到!”
被这么一喊,好像全都冷静了下来。
学生们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地排好队,林校连忙机灵地抢了个位子,还真让她挤着不错的位子,从前头看乌鸦鸦的人,往后头看也是乌鸦鸦的人。
“林校?”
还有同校的人叫她。
林校立即回头跟对方挥挥手,大力地挥挥手,其实跟那个同学并不熟。
是班上的女同学,就是曾经那位没有考上一中,而大哭的那位女同学——谢燕,其实讲起来,小学时林校有跟谢燕同班过,后来升初中时没在同班,到初三又分到同个班,她不由得比了比谢燕的身高,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谢燕的身高好像停止了呀?
“你怎么没去一中?”
谢燕在后面问道。
林校回头,“我喜欢二中,我姐也在呢。”
对呀,喜欢二中的三年学费全免,还可能有奖学金的存在,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快点啦,磨蹭什么呀,前面都空了,你还不上去?”
林校话音刚落,就被排在身后的男生不耐烦地打断。
林校瞪他一眼,并没有仔细看他,往前跟了上去,拿出通知书给负责报到的老师看,那老师一看,眼里多了几分和善的笑意。
“是林校呀?”他亲切地问。
林校点点头,极为乖巧。
“考得不错呀,高中要继续努力呀?学校要先开始军训一个星期,然后再分班,龚老师,你班的学生,你带走,”他说着就冲边上的中年女老师一叫,手上开票的动作到是一点都不慢,麻利地就开了票,“两百住校费,龚老师是你们班主任——”
龚老师稍胖,并不是非常胖那种,白色的短袖衬衫,没有别的花样,配着条小碎花裙子,戴着副茶色框的眼镜,林校走向她时,她就拿起两套校服给林校。
“老师好。”林校还打招呼。
龚老师笑着点点头,“高中三年也要加油。”
林校自然点头。
当然要好好努力呀,不然她为什么要到二中来呀!
抱着两套校服,她正想着是不是要找她姐林洁的时候,后面已经办好入学手续的谢燕就跟了上来,“哎,林校,好巧,我们是同一班耶,我以为你跟刘蓉蓉她们一块儿去且一中了,没想到你没去呀——”
谢燕很高兴,难得碰到自己的同学,虽然以前关系不怎么样,但好歹是曾经一个班,比起那些一点都不认识的人至少要好一点儿,“真的这么喜欢二中吗?我是因为差了点分才没去呀,要是够分我才不来呀,你怎么会进了而没去?我才不相信你说什么喜欢二中的话呢。”
有些同学,就算同个班级,可能也没机会讲过话,就如同林校跟谢燕,好像确实没怎么说过话,人不是一挂的,很难有机会挤在一起说话,但今天听谢燕这么说,才相信这个人性子挺直呀——
林校嘴角差点抽抽。
“我家里穷呀。”林校还是决定说实话,“这里能免三年学费呢,我为什么不来?”
谢燕眨了眨眼睛,“啊?”
“没听清楚就算了。”林校喜欢看她那个呆样,继续往前走。
谢燕站在原地愣了一下才追上去,小心翼翼地跟林校讲,“原来他们说你家里穷是真事呀,我还以为他们只是说说罢了……”
“是真事呀。”林校一点都不在乎。
谢燕突然间就竖起大拇指,“考虑的真周到,能免三年,确实不错,要是我,我也会这么干的!”
“是不错吧?”林校还有孩子气地朝她眨眨眼睛,大方地就挽住谢燕的胳膊,“走吧,谢燕同学,我们还要做三年的同学呢。”
女孩子的友情来得就这么奇怪,即使中间一个已经不算是年轻女孩子了,还是莫名其妙的因为一句话就能好上了。
“其实分数出来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快完了,”谢燕呼出一口气,“刘蓉蓉她们全去一中,就我一个人在二中,想想就难受,幸好还有你呀——”
“那有什么,再努力过呗,”林校并不擅长安慰人,最好讲讲这样不痛不痒的话,“看三年后,到底谁好谁坏?”
谢燕一蹬脚,像是下了决心似的,“那就好好努力,要好好努力!”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话不是白讲的,想天天向上,必须得好好学习呀,——住同个寝室,书才发下来呢,老师都还没上过课,谢燕就已经用功上了,夜里才九点半就关闸了,她到好拿个手电筒在被窝里看书——
林校真被她的用功劲儿给吓懵了。
军训的辅导员是来自于离她们不远的小部队。
大热的天,待遇好点的早就找了处晒不着太阳的地儿在那时训练着,就林校她们班跟另外一个班的女生运气就特别的好,老是站在太阳底下训练,谢燕本来皮肤白白,都晒黑了——
更别提林校了,更晒得乌漆抹黑。
辅导员长得特别爱国,女生们都没兴趣对他有什么念头。
“啊,你看有人晕倒了——”
林校正坐着休息,就被谢燕大惊小怪的一推,身体差点就歪向一边的草坪,还没发出抗议声,就看到还真有人倒了,而且还是男生那边。
谢燕连忙冲了过去,别看她个头小,冲击力十足,一下子就冲出老远,哪里还有刚才像死泥鳅一样的姿态——
林校没动,实在是懒得动。
没过一会儿,人散了,谢燕也回来了。
“还是个男生呢,一点都不经晒,还中暑了呢。”谢燕一脸的嫌弃样儿,“就上回你报到时,在你后面讲话的那个男同学,让他嘴巴话那么多,活该中暑!”
林校一脸的茫然,“有这回事吗?”
装相。
“反正男的大嘴巴都没好下场。”谢燕下了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