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凝回到主帐,黄奎还在门口守着,见了她便问道:“夫人可要吃些东西?您都一天没吃过了。”
“嗯。”谢凝点头,温和道:“我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家出来的,什么都好,不必讲究。”语罢撩起帘子便走了进去,在席上坐下。
黄奎感激将晚饭给端了来,虽然谢凝说了不必讲究,厨房还是给她做了三样精致的小菜,菜色明显也是受了兰桡或琼叶仔细交代过的。谢凝端起碗筷慢慢地吃着,神色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好一会儿,她才淡淡地问道:“太尉这样定定地看着朕,莫不是晚饭没吃么?那就叫黄奎送来,看着朕做什么?难道朕碗里的东西,太尉也想分食?”
她是气坏了,连门外有谁都没确定,一口一个“朕”,摆出了女帝的身份当城墙,伪装着,防备着。
陆离看在眼里,心中百转千回,拿捏不定地叫道:“凝儿……”
“闭嘴!”谢凝将碗咚的一下放在食案上,啪的一下拍着筷子,冷笑道:“叫我做什么?又想试探我是不是?想知道我猜到了什么?好啊,那我就告诉你!”
“我小时候,是不是同你见过?否则的话,当日去拜祭我母亲,你怎会知道小院子在何处?那里连宣旨的太监都找不到!宫女婆婆那样谨慎的人,谁也不许靠近院子,为何那天见了你一个赶人的字都没说?我母亲是我十二岁时没了的,此后两年我过得浑浑噩噩,不知外界之事,连小时候的事也时常记不清,我们是不是那时见的?还有,我会忘了一切,是不是中了太上忘情的毒?”
“我们第一次见,不是在你十二岁之时。”陆离道,而是在你十一岁的春天。
“好。”谢凝道,“我再问你,三年前在九华山悬崖下,是不是你救了我?所有人都说你那时在江南,是不是你故意叫人做了假象?为何要故布迷障?我失踪了三天,昏迷了十天,醒来之后就挨了雪豹一爪子,毁了容。之后雪豹便跑了,道观里的道姑们都说是雪豹狂性大发,又说我是雪豹救回来的。我偏不信,雪豹既然能将我从山底下救起来,又怎会伤我?早把我吃了!被我逼问得说不过去,道姑们便说雪豹中毒了,才抓伤了我。”
“好啊,很好啊。”谢凝冷笑着点头道,“你们说的,我再怀疑也都信了,我也决心在山中修道,忘了外界的一切,可你们为何要将我又接回这红尘俗世?”
她显然是气坏了,但别人气坏了时连声质问都是声音越来越大,她却将声音压得越来越低,想控制自己的情绪,最后低得沙哑,只剩颤抖的气声。
陆离喜欢她娇嗔小怒,却也最怕她真的生气,忙坐起来去拉她的手,叫道:“九娘……”
“你走开!”谢凝甩开他的手,“滚!不想见你!”
只这么一下,陆离竟然被她推得摔在席子上。
谢凝一愣,随即冷笑起来:“陆慎之,你还要在我面前装到什么时候?你这些真真假假的戏当真叫人厌恶!”
陆离苦笑,只好硬撑着坐起来。
“果然是装的!”谢凝冷哼,“陆慎之,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装装样子,什么受伤了很痛,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当年都是对我不起、如今在尽力偿还,我便会心疼你,哭哭啼啼地扑进你怀里抱住你?再变回你的谢九娘?”
“我没有。”陆离摇头,“你别多想。”
“你还敢说你没有?”谢凝几乎跳起来,“你分明就是装的,什么都是装的!当年分明是你将我从悬崖底下救起来,你也一定知道我脸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为何偏偏不说?那日在紫宸殿里重逢,还要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还要装作认不出我!是啊,我忽然回来了,成了女帝,外边站着文武百官呢,你就怕让别人知道你心里还记挂着我,所以一见面便要对我狠心,明知我有多恨隆昌那个混蛋,还逼着我给他下跪?”
她咬着牙道:“什么脸上的伤是雪豹爪的,猫挠还是三道痕呢,你家豹子挠脸能挠成一滴泪的样子,伤口还是从皮肤里边肿起来的?陆离,你当时是不是快死了,所以只对他们交代一句将我的脸弄成雪豹抓伤的,立刻便给送到锦书身边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我的脸被弄成了这个丑八怪的样子?”
“不丑,真的不丑。”陆离知道她自来聪慧,但她从前受太上忘情这毒的影响,时时要迷糊一阵,不曾想她身上的毒解了,竟能将事情前前后后猜了个大概。他不敢回答她话里的任何问题,只好选了个最安全的说,拉着她的手保证说:“我们九娘最好看!”
“谁跟你讨论好不好看的问题!”谢凝气得要尖叫,一把拍开他的手,“你给我……”
“夫……夫人……”黄奎颤抖的声音传来。要命,就因为他们俩吵架了,护卫又要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附近三丈之内的人都被清掉了。
谢凝一口气堵在喉咙口,憋着火问道:“何事?”
那话里的威严吓得黄奎恨不得跪地,“决……决明公子说,他……他来给公子送解药。”
“送什么送?他自己不珍惜自己,要别人救么?死了算了!”谢凝冷冷道,“叫决明去他师姐帐子前跪着!”
这回黄奎真的不敢说什么了,麻溜地回去传话了。
帐篷里,谢凝对着手下也发了顿火,气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站在那里双肩颤抖。
陆离估摸了一下,才过去将她的手拉住了,轻声说:“不气了,先坐下来将晚饭吃完了,好不好?别为了这种事伤身体。”
“哼!”谢凝甩开他的手,回身坐下,将碗筷重新拿起,“我才不会为了这点事吃不下饭呢,你能有多重要?莫要太看得起自己!”
她夹起菜便吃,一声不响地将饭菜都吃掉了,随后将食案放在帐门外边。脸也不洗,和衣倒在席上,将被子一卷便睡了。
陆离看着只能叹口气,盘膝坐在旁边,慢慢地调息着内伤,希望能将体内那枚寒冰针给逼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陆离忽然从入定里惊醒,总觉得心头不安。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谢凝在旁边蜷成一个圈,抱着被子细细地呻1吟着。
“怎么了?”陆离忙过去问道,“哪里不舒服?九娘?”
谢凝紧紧闭着眼睛,牙关紧咬,什么话都不说。她方才一顿大喊大叫,仪态尽失,已经够丢脸了,现在决不能再继续丢脸了。都是陆离这混蛋不好,为何碰上他的事,她便如此沉不住气?
她越是不说,陆离越是着急,他想了一下,问道:“是不是方才吃得太快,肚子不舒服?”
“去……睡你的。”谢凝艰难道,“我没事!”
“那就一定是了。”陆离不由分说将她轻轻抱起,让她枕在他的腿上,然后往前伸手。谢凝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断地摇头。“不许……碰我!”
“乖,没事的。”陆离的声音温柔,手上的动作却十分强硬,将她的手拿开便把温暖宽大的手掌捂住她的肚子,轻轻地揉了起来,低声问道:“好一些了么?”
谢凝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去阻止他,只是靠在他的腿上闭着眼。
陆离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愧疚,忍不住道:“你又何必为了与我置气而令自己难受?不……”
“不值得,我知道。”谢凝打断他的话。
陆离听她话音里余怒未消,便不再多话,只是为她揉着。
一室静谧,只有春风轻轻吹过树梢的声音。
“你是不是快死了?所以眼巴巴地将我送回来当皇帝?”谢凝忽然突兀地问道,“三年前,我病了那么久,是不是也快死了?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才把我的脸弄成这个鬼样子?”
这话问的是她的脸,忧的是他的伤,迂回婉转,死要面子。陆离在黑暗里轻轻一笑,只觉得有这么一句,什么都值得了。他轻声说:“你不会死的。”
谁问他这个!谢凝差点跳起来,被他预料中地按住了,只好愤愤地躺下,闭上眼好一会儿才说:“司月……那天,我同宫女说,你待我不好,我在侯府中受了许多委屈。”
陆离的手一顿,又接着不轻不重地揉着,点头道:“我确实对你不好,我收了林翎儿。”
“所以呢?”谢凝问道,“已经三年半眼看着就是四年了,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为何忽然要纳妾?为何最后那半年对她冷冷淡淡,叫她受冯氏的气?她才不相信是因为什么“无所出”的混账话!
陆离反问道:“我说了你就会原谅我么?”
“你想得美!”谢凝冷笑。
陆离在夜里温柔一笑,缓缓道:“这——不久结了?”
既然说与不说,你都不原谅我,那还是让这些事死在过去的时间里,什么都不说吧。
“你纳妾是不是同我那次生病有关?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没了之后,为何我昏迷了三天?为何我会一直心口绞痛?”谢凝一连串地追问,停下来喘了口气,她又补充道:“陆慎之,你不要误会,我不过觉得你我之间的事便该由你我之间说清楚。什么苦衷、苦处、苦心,让别人说出来都是别有用心,你懂么?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好糊弄的傻丫头了!”
当年的你,也不好糊弄啊。陆离回忆起从前的种种,忽然坏笑一下,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
谢凝全然不曾预料,更没有做好防备,忽然嘴唇上一阵温热,她心中一慌,扬手啪的一巴掌拍在陆离脸上。
陆离便由着她打,道:“肚子不难受了吧?那就睡吧。”
谢凝又气又羞,更明白他不愿说她便一点办法也没有,登时翻身滚下他的膝盖,将被子一盖。
陆离在她身边坐着,摸了摸微辣的嘴角,说:“今日我受了什么罪,不过都是偿还你从前受的苦罢了,你不用愧疚。”
“哦。”谢凝嘲讽道,“太尉有自知之明便好。”
说完将被子往头上一盖,当自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