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凝在松树下选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的模样不过十四五岁,长得很是苍白瘦弱,脸上带着贫病之色,但面容与衣衫都十分干净,目光清澈坚定。谢凝想了想,问道:“你……”
她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竹筒上,小石头给他的粥,他一点吃的打算都没有。
少年对她一笑,目光落在低头吃粥的小女孩身上,温柔而安静。显然,他担心这只是一顿温饱,所以想留着粥给小女孩儿吃。
谢凝无声地叹气,摇了摇头,看了周围一眼。哪怕他想留,周围许多人在,肯定会有人来抢夺,他一个双腿废掉的少年,难道还能抢得过那些壮汉么?
“我虽是个残废,但保护妹妹还是可以的。”少年笑道,他的手轻轻地为玉儿抹去脸上的粥水。
“对呀。”玉儿仰起头乖乖地给他擦脸,“去年我被差点被伯伯卖掉,是哥哥带我跑出来的。”
谢凝疑惑:“卖掉?今年江南的桑田不是都被水淹掉了么?怎么还买女童?”
世上重男轻女,但江南一带却不一样,因江南一带桑蚕丝织业异常发达。别的地方生了女童多溺死,江南却会养大。到了四五岁懂事了,便卖给绣坊布庄,从小培养做绣女织工。但这一年江南的大水将桑田也淹了,怎么还会有人买女童去做织工?
“夫人。”少年脸上有着淡淡地嘲讽,“世上愿买女童的,不只是绣坊布庄,何况我家玉儿这样粉雕玉琢。”
谢凝明白了,原来玉儿竟差点被卖去青楼么?她皱眉道:“看公子的出身应当是读书之家,怎会做出这等事呢?”
“夫人,流离人命如草芥,还有什么读书人好说?”少年淡淡道,“看夫人的神色像是有话要问,不如就明白说吧,只是情报也是有价值的,若是夫人愿意出价,我自然据实以告。”
还真是个机灵的孩子。谢凝笑了:“这就要看你的情报有多值钱了。”
少年想了想,道:“我叫严伦,余杭人士,父母早已仙去,与小妹严玉寄居伯父家。去年夏天江南大水,小妹险遭伯父家卖入青楼,我便带着妹妹出逃,被伯父家打断了双腿。恰好有位杏林谷的子弟路过,救了我。自那之后,我便带着妹妹随灾民各处流浪。”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哦!”玉儿将竹筒里的粥倒得干干净净,舔了舔嘴角说:“哥哥,这个粥真好吃,比上次的大和尚给的还要好吃。”
谢凝重复道:“大和尚?”
严伦点头:“去年冬天,法净寺的大师们曾联合其他寺庙,在江南一带施粥。”
谢凝追问道:“去年冬天?联合其他寺庙?在整个江南?”
严伦点头:“不错。那时扬州是法净寺,余杭是净慈寺,其他地方我却不知道了。”
谢凝又问道:“那些大师父只是施粥么?除此之外还做了什么?”
“不只是施粥,还在说法。”严伦道,“他们开坛说法,讲了许多佛经里边的故事,无一例外都是说现世忍耐来生就会有福,今生受苦都是因为前世作恶,但却没说与人为善,今世累积功德,便能来生富贵。所以他们越说忍耐,流民们越是愤怒,便有人说如今皇帝不管百姓死活,不如反了吧。”
谢凝摇头:“不会有人信的。”
“一次两次不信,可越说越多,就会有人信的。”严伦皱眉道,“而且冬天许多人都感染了风寒,官府却不给流民进城,买药都要官府的官文。这么一来,许多百姓也因为生病而死,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气。不怕夫人笑话,此时若是官府再逼着百姓做什么,来个‘等死,死国可乎’,有人高呼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竿而起,江南十万灾民便会投靠他,即便不成功,也能叫朝廷头疼一番。”
他说这些话的暗示极强,仿佛已经猜到了谢凝是为什么而来,谢凝再一次感叹这孩子的聪明,又问道:“就算冬天流离失所,如今已是初春,灾民为何不回原籍,开始新一年的耕作呢?”
“没有田地了。”严伦摇头说,“这话我也问过许多人,乡亲们都说洪水过后曾经发了一场小型的瘟疫,为了治病,他们许多人都将田地卖了出去,以至于现在一点立身之地都没有,只能在各处流浪。本来还想在城里做些苦力,但别说扬州这些大州府,就算是一般的小镇也不许流民进去,处境也就越发地艰苦起来。如今,只怕是差不多到极限了。”
谢凝听着眉头皱得更紧了,“田地买卖?怎么会有灾民将自己安身立命的命脉卖掉?当日的瘟疫这样严重?可若是瘟疫,又怎会有人想到卖田地去治?有人被治好了?”
“有的。”旁边一个声音忽然说。
谢凝转身,只见一个老婆婆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竹筒,她颤颤巍巍地走来,在旁边坐下,说:“那时大家都在传,瘟疫会害死人,但是不用很多钱就能治好。都说那些人卖了田地就去州府里治病,治好了在州府里住着小房子,可以做生意,卖糖人卖面人做杂耍,每天都能有一辆吊钱,一个月下来,还能过得好好的。”
“哪有这种事!”小石头皱眉说,“九姐,不要相信他们,我带着秀儿也流浪了好几个月了,灾民里没有瘟疫,若有瘟疫,也绝不是什么城里一个大夫就能治好的。太医院与杏林谷不出手,世上哪有能治好瘟疫的人?”
“小哥可不能乱说,有人亲眼见到的!”老婆婆说,“我们都是扬州附近的,就是清水村的张阿三,他好几个孩子都得了瘟疫。他和他家娘子急得不得了,就将田地都卖给了张老爷,拿了五两银子去扬州城了。那时才刚有瘟疫,扬州城也没有不许人进出。我们都笑他傻,这地没了以后可怎么活?张阿三却笑我们说,人挪活树挪死,去城里一定能活得更好的。一个月之后,我们都病了,张阿三带着他家娘子和孩子回来祭拜祖先,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得白白胖胖的。张阿三说,他在城里置了房子,现在开始做个屠夫,每个月有许多钱。”
“这根本就是……”小石头听着忍不住想戳穿话里的意思,却被谢凝轻轻地拍了一下手,打断了。
“婆婆,那后来呢?”谢凝温和地问道,“你们都将田地卖了么?”
“是啊,这么好的事,为何不卖呢?”老婆婆说,“可是咱们才将田地卖完,就听说附近的城镇不许流民进去了。那之后,米也贵,药也贵,那一点点钱一下子就没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跟着人背井离乡,到处讨饭。现在到处都在说流民有瘟疫,连小镇也进不去了。想回原籍,但原籍里的田地都没了。”
“唉……”谢凝叹了口气,问道:“婆婆,不是说,好多人想反了么?”
老婆婆并不懂反了的后果有多严重,只是忧愁道:“反了又能怎样?年轻人是很想反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反而已,若是有个梁山好汉出现,他们肯定都走了。可杀人打仗,那都是年轻人的事,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不就是等着哪天被野狗吃了吗?唉……”
她一边叹气一边站了起来,说:“严小哥,我担心你腿不好没领到粥,才想过来看看。现在你有这位善心的夫人在,也有得吃了,只是今天吃饱了,明天要怎么办哟……”
老妇人佝偻着背影,无奈的声音在风里飘荡,听着也叫人酸楚。
谢凝也叹了口气,站起来道:“严公子,今日多谢你。对了。”
她想了想,将随身的一块手帕递出,笑道:“你是个可造之材,我也很喜欢你的妹妹,这个给玉儿吧。可收好了,福祸相依,我也不知这帕子给你带来的是好运还是噩运呢。”
严伦一早就猜着她身份不简单,见状忙恭敬行礼,道:“在下一定收好,多谢夫人。”
谢凝一笑,转身走了。
“他们怎么这么好骗?”一直回到营地里,小石头才不忿道,“什么治病什么有钱在城里置宅子,州府的宅子多贵他们根本不知道,几亩薄田卖了就想在城里买宅子过日子?真这么好,那还要田地来干什么?这根本就是有人故意想买他们的田地而已,若是不肯走,留在原籍,现在春天了还能再开始新一年的耕作。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带着秀儿流浪,虽然与流民为伍,但他生性冷漠,身边又带着蛇,总叫人害怕,所以只知道灾民穷苦难过,却不知原来事情的起因竟是如此。
“九姐,要我说,这也是他们自寻死路!”小石头想了一回,忍不住说道,话出口才知道自己恶毒了,不禁忐忑地看了谢凝一眼。
谢凝并未训斥他,只问道:“之前你还想着要抢药材救人呢,为何现在却说这种话?”
“我之前只道他们被官府欺负,被关在城外,缺衣少食,没有药材治病,是官府逼迫他们背井离乡,并不知晓他们是自己放弃的。”
“所以你便觉得他们自作自受了?”谢凝问道“即便他们自作自受,你便不救他们了么?”
小石头只觉得奇怪:“我为何一定要救他们?他们与我何干?”
谢凝淡淡道:“你之前不是还想着要造反当皇帝么?所谓爱民如子,自己的孩子犯了错,即便心里再气,你当真舍得不管他们?”
小石头脱口而出道:“我又不是真的想做皇帝!”
“是么?”谢凝笑了,撩起主帐的帘子,回头笑道:“我同公子有事要商量,你也来听听吧,只是听听,不许问,也不许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