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日,天刚蒙蒙亮,床上之人便已睁了眼。
又是一夜辗转难眠,窗外微白的天还未来得及掩尽昨夜的星光。高询坐起身,望着昏暗的床头兀自怔了半晌,仍是下床束了发,套了衣衫。
许是时辰早,今日外头却依旧没有半点声响。
她缓缓开了房门,还未出声,门外那人便直直倒了下来,落在了自己怀中。
她低下头,怀里的人双眸轻阖,长睫微颤,半仰着头安静地靠在自己胸前。
……睡着了?
高询看着那人始终紧拢的眉心,眼底隐约一层阴影,呼吸轻轻浅浅,似也睡地极不安稳。
她紧绷的面庞随着一颗心不自经软了下来,片刻后对上那已然睁开的双眸,面上却顿地添了几分戏谑的笑:“才这么几日,撑不住了?”
白桑睁开眼站直身子,眼前便恍惚一阵天旋地转。她凝了凝神,退出面前人的怀抱,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垂下蓦然空冷的双手,高询咬了咬牙,扯了她的手臂,冷声道:“进房睡。”
“我没事。”
白桑半退一步,却避开了两人的碰触。她苍白的面庞清冷依旧,仿若昨夜的争执不过是一场梦。
高询面上顿地结上了一层冰霜,又是这般,不论自己如何百般羞辱折磨她,面前人始终不为所动。
这冷淡疏远的模样,却每每愈发让她恨不能及。
“陆白桑,日后你说的话,我不会再听信半句。” 高询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对上那人未染波澜的视线,眼底猛地燃起了一团无名火,“你未听见我说的吗?我让你现在进房去睡!”
“你不必心疼我。”白桑偏过脸,声音掩着几丝颤意,几乎低不可闻,“高询,你愿如何折磨我,也都是我该受的。”
“哼,你以为我还会心疼你么?”高询冷笑一声,讥讽的模样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只不想还未解了恨,你便先受不住了。”
白桑垂下眸,苦涩地勾了勾唇角。
“一个时辰之后,我在马车内等你。”
高询不再理会她,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她脚下离去的步子却禁不住地急躁,似是借此宣泄心中无处可去的愤懑。一路走至二楼尽头,瞥见里头隐约走动的身影,她抬起手,微顿了顿,仍是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殿下。”
高询进屋,抬眸对视间,已全然稳了方才紊乱的心绪。
“语嫣,”她望向面前之人,声音依旧温润如常,左右环视屋内一圈,微皱了眉,轻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面前人却似有意躲开了视线。
昨夜叶子凉为自己把了脉后,她已知晓此事必然瞒不下去。如今对着身前之人,宋语嫣一番话哽在喉中,未出了声,已先红了眼眶。
“殿下……我不该瞒着你。”她偏了头,出声却是断断续续,语不成句,“可是……我想留下他。”
“可我却不能强求你容下这个孩子。”她摇了摇头,眼泪随之扑扑烁烁滴了下来。哽了声,咬了唇,狠下心道,“殿下,我会带着他走,不会让任何人知晓他的存在。”
“走?你要走到哪里去?”
高询不可置信地抬起眼。
纵然自己对这孩子万般介怀,可她心内却是清楚,面前之人始终最是无辜。她不该因此所受牵连,自己更不能将对高彦的恨意发泄于她身上。
“天大地大,总有我母子二人容身之所。”宋语嫣垂下眼,目光落于小腹之上,蒙起的水意中渐染上一层柔和之色,“今后他若能平安出世,便也只是个普通百姓,我不会对他提及过往之事,更不会让他知晓他的身世。”
高询紧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这天下,今后必定不会太平。况且宋廉既已见过女儿,恐怕也会再次派人四处追查。如今若是让她孤身一人离去,自是凶多吉少。
面前人也应当料想过今后伶仃一人的日子该有多难。高询望着她一如往昔的温柔眉眼,她未曾想到,那柔弱的身子之下,已做出了这般决然的决定。
“这孩子于你……这般重要吗?”
她喃喃落了声,才猛地发觉自己问了如此可笑的一个问题。自己的亲身骨肉,又怎会不重要呢?
宋语嫣垂下眼苦笑:“殿下,纵使旁人千错万错,他只是一条无辜的生命。”
高询叹了口气,她无法想象面前之人手无缚鸡之力,拖着纤弱的身子,系着两条命,如何在这几处尽然陌生之地辗转奔波。
高询抬起头,视线从那始终一丝不苟绾起的发髻,到她瘦削的肩背,裹在干净如一的素裙之下。
“不必走,你留在此处吧。”
她缄默良久,终是沉下声,低低道,“今日我们便会启程,若是你执意要与我们分开,那你……便留在此处吧。”
宋语嫣颤了颤肩,微阖了眼。
曾经在燕王府孤影寂然,自己那般企盼能有一个孩子。如今终是了了心愿,又怎能轻易舍了这条生命呢?
终究是造化弄人。
当年父亲指婚之时,自己不敢争取儿女私情。隔着叔嫂之辈,见着她与那人琴瑟和鸣,自己不敢表明心意。如今再相见,却因着肚里的孩子,自己也不敢再留于她的身边。
到这一步,怕也是命有所定。
宋语嫣抬头,掩了眼中的悲戚,轻轻应了声。
“好。”
她几度踌躇,终是又上前一步,慌忙扯住了将要离去那人的衣衫,撞上那并不宽厚的肩背:
“殿下,今后……要照顾好自己。”
高询深深叹了一口气,回过头半拥住她的身,待已湿了半个肩头,才恍然发觉面前之人原也这般需要倚靠。她蓦然低下了声,语调带着几丝颤动:“你也是。”
日出三竿,些许炙热的日头已全然笼罩了整个小县,外头并不繁华的街道也渐热闹了起来。
停在客栈门口的马车内,却依旧是一片寂静。
白桑同车外等候的叶子凉点了头,上了车,瞧见弟弟正端端正正地靠窗坐着。她稍落下了心,却又顿时察觉了其他异样:“宋姐姐……”
“她留在这里。”
高询抬了抬眼,语气轻淡。良久,见面前人半掀着帘子,仍未坐下身,不由微锁了眉:
“做什么?”
望着那人始终紧抿的薄唇,白桑暗叹一口气,轻道:“我……东西忘记取了。”
高询对上那清冷水目,深深瞧了一眼。难得未有任何冷嘲热讽,偏了头,淡淡道:“那去吧。”
客栈之内,营生渐起,已稍添了几桌喝酒的三两之人。柜台前站着一位约莫及笄之年的少女,此刻正垂着头沉心打着算盘。
“小姑娘,这家客栈掌柜是你阿爹吗?”
少女闻声抬起头,眨了眨眼:
“是呀,姐姐,您有什么吩咐?”
白桑微敛了眼,片刻之后,将一根雪亮剔透的白玉簪子递到了她手中。
“这是……”
面前的少女登时张大了嘴,想伸出手还回去,却又有些不舍。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簪子!
“来,你收下,姐姐拜托你一件事。”白桑抬起眼,微凉的指尖轻轻合上了少女捏着玉簪的掌心,嗓音低缓,“二楼走廊最末的一间房里,住着另一位姐姐。这几日她若是出了客栈,你可否帮姐姐跟着她,瞧她去了何处呢?”
“为什么要跟着?姐姐,你们还要回来找她吗?”
“是,自然要回来的。”白桑颤了颤眸,沉吟半晌,应声道,“若是那姐姐遇了什么事,便麻烦你带着你阿爹去帮她一把,可好?”
“嗯!我阿爹最是见不得人受欺负了!”
少女扬了扬头,听清楚了是要帮人做好事,又能平白得了这般好看的簪子,她心内自是欣喜。
她同面前这好看的姐姐甜甜笑了笑,再一抬眼,又一个钱袋落于自己手中。
“这些银子,一同交给楼上那位夫人。”
高询不知何时出现在白桑身后,一落手,将钱袋放下。留下一句话,便带着怔神的白桑转身离去。
仅剩客栈内仍瞠目结舌的少女,望着两人的背影,却是记下了方才的话,收好钱袋与簪子,怪异地摇了摇头。
外头马车已缓缓走动,沿着些许狭长的街道,映着渐热的日头,一路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