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济困破阵子,隐士扶危玉山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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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出去这么久,仔细著染风寒……”
骆马湖竹林深处,几排参差错落的高大树木,葱茏掩映,露出一处雪庐,内中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咦,机关动过了,少了五枚无色冰球,先生,外头闯了什么毒蛇猛兽进来吗……啊呀!这人是谁啊,先生你,你的身体……快把人放下来!”
声音突然拔高,一道小小的身影从木门里蹿了出来,径奔高大修长的男子而去,跑到跟前,伸手便去拽扯他的衣角,乌黑的眼珠蒙上了一层水汽,眼泪在眶子里打转。
“我无妨……”
男子压抑着咳了一声,伸出右手,不轻不重地摩挲了一下孩童的头。
他原本温润的嗓音有几分嘶哑郁瓮,仿似真的感染了风寒一般,慢慢道,“璞儿,饭煮好了?”
说着足步不停,抱着怀中的人稳稳走向雪庐。
“……煮好了!却不给你吃!”孩童赌气似的抹了把眼泪,折身飞快跑回去开了门,感受到男子抱着人,携了一股阴冷的寒气步入时,小鼻子登时又酸了起来,“……不好好在雪庐将养身体,却到处乱跑,还跑到湖边呆了半晌,抱了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回来……先生几时恁地好心了?平白无故遭了风寒……”
孩童不依不饶地蛮缠,男子不答,却是轻轻勾起了唇角。
他抱着人,颇有些吃力,连腰身都在轻轻颤抖,但一双手却极稳,尽力维持着平衡。待进了里屋,将祁寒放在垫了厚实绒席的木榻上,把伤势简单处理了,又喂进了一些丹药,男子这才回转身形,脱下被鲜血沥染的棉氅,交到孩童手里。
孩童一双猫瞳剧睁,瞪着棉氅上的血,被浓烈的血腥气吓得一怔,鼻子一抽正欲大哭,却忽然醒悟过来——这血是榻上那人吐的,登时将话生生咽了回去。拧起那一对小巧可爱的眉毛,孩童乖乖把血氅拿出去,泡在了木盆里。
男子一边咳嗽,一边清理祁寒的伤处。见祁寒在睡梦中兀自紧锁眉头,颤抖不止,一双灰白龟裂的唇无声启合着,仿佛在呼唤着什么人。
男子注视半晌,默默念道:“阿芸?……刘备?”
眼神微微一眯。却没想到这少年的噩梦,竟然牵扯到了一个人物。
男子面色不改,提起水壶自己先斟了一杯喝下,再喂到祁寒嘴里。祁寒服了药喝了热水,不多时,容色稍见缓和,身上的颤抖也变得轻了,可见丹药极具奇效。男子见了眸光一柔,这才起身拂去衣衫上残存的雪沫,走去外间。
“先生,你为何救他?因为他生得好看?”一出门,便见孩童气呼呼地坐在门墩里,双手捧颌支脸,红润的小嘴撅得老高。
男子不答,径直走到案前,袍袖一掀,端坐下来,酌了一杯酒。唤道:“璞儿,菜来。”
孩童翻了个白眼,不理他,噘着嘴,“哼!纵使他生得再好,又如何及你万一。先生却不爱惜自身,跑到风雪里去,还抱着他走那么远的路……”
男子被他一通埋怨,冰冷的眼中却渐渐有了些温度。面前温酒的火光,映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忽忽跳动。修长的指尖捻起酒杯,轻轻摇晃暖热,他的唇角勾起浅淡的弧度,笑道:“璞儿,我的菜。”
孩童怒不可遏,豁地一下站起身来,重重瞪了男子一眼,拔尖了嗓音,“哼!今日又有开心事了,竟然喝酒!回头我便去告状……”
男子抬眸,一个清冷凌逸的眼神飘来,孩童一个哆嗦,话音戛然而止,慌忙抿紧了小嘴不敢再说,委委屈屈地朝庖厨跑去。
不多时,便端了几样饭菜上来,摆满了小几。孩童白白胖胖的,身前穿一件大大的黄色围兜,白藕般的小手端着托盘,因怕打翻饭菜,走路一歪一斜的,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男子却不取别的食物,只吃面前的一小碟核仁,下酒慢嚼。
孩童性情终是活泼,忍不住皱眉嘟哝:“先生……你敢不敢吃点别的了?再如这般,我可真要告状去啦……”
“他破了我的阵法。”
孩童扒拉米饭的手一顿,含混未清的话音停住,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男子。
呆呆道:“先生,你说什么?”
男子低笑了一声,俯头抿了口酒,眼神清亮,“我说,里头那个人,破了我的第一重阵法。与我有些缘份,故而救他。”
孩童的脸不由轻轻抽搐了一下……
这雪庐乃是先生隐居七年之所,外头的机关布置巧妙无匹,就连那几位先生到此,也是望洋兴叹,不得其门而入。这世上怎会有人能在短短时间内解开先生禁制的?
想到这里,他猛然将小木碗往案上重重一搁,迈开短胖的小腿,飞快往里屋跑去——适才没看清楚,这一下可得仔细看个明白,那个人到底生得何种模样,别是什么湖怪山精,跑出来迷惑人的吧!
……
赵云提着银枪,轻轻一挑,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形,精准地刺穿了心脏的位置。将他如同鸿毛一般,挑上云霄,重重摔落下来……
不……阿云……
既让我重活一次,又为何让我遇见你?
你又为什么如此狠心……
仿佛残絮败柳一般,他摔落在了阴冷刺骨的冰雪里,赵云却头也不回地走了,玉雪龙后头,跟着狞笑阵阵的刘备。
祁寒的心脏疼得厉害。却似乎不是枪伤的缘故,而是赵云那毫不犹豫的一击。以及眼中森冷的杀意。那阵剧痛,来自于心底某处看不见的地方……
祁寒从噩梦中惊悸醒来,一身冷汗湿透了重衫。
他身处一个小小的木屋中,周围都是草木清气。火盆烧得极暖,上挂着红陶水壶,壶盖轻轻翻跳,冒出腾腾的白气,水雾缭绕间,宛若幽幽仙境。四周的陈设极雅极简,蒲团,案几,茶具,一器一物,无不别出心裁,透出古拙精致之意。
齐膝高的小几上摆了一个木藤小皿,里头有几枚圆滚滚的朱红野果,煞是可爱。案几另一头放了一只陶碗,深褐色的液体中,有难掩的苦药味蔓延出来。
祁寒眼前昏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却觉得四周静谧安和的不可思议。
他头脑昏沉,身上疼得麻麻木木的,正欲起身点灯查看,却有一只冰凉温润的手,忽然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
祁寒冷不丁瑟缩了一下,打了个寒噤。
这一惊,朦胧混沌的睡意登时去了,祁寒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去抓额头上的手。
——床榻的右侧,站着一个男人。
“醒了?你昏迷了三日,高烧未退。”
冰凉的手指从他额头移开,在祁寒的手碰到之前。
那平淡得像在陈述的语气,不急不缓,是极为温润柔和的声音。对方显然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是你……救了我。”祁寒扯起了嘴角,即便身在黑暗中,对方看不到这笑容,他仍然掩不住心中的感激。
“方圆五十里内,渺无人烟。除我之外,还有旁人救你吗?”
那人淡淡道,“你知道就好。这三天,你虽然昏睡不醒,却也吃掉了我五十枚丹药。腿伤只是脱臼挫损,很快就会痊愈,最难缠的,是内腑淤血和你体内筋脉损伤后的寒疾之症……不过你的运气很好,我恰好有药对症,可助你调理。你看,为了救你,我可付出了不少代价,你好了以后,须得帮我做事。”
祁寒听他一样一样数过来,分明就是要索取报酬,可不知为何,竟觉得这人用淡漠清冷的语气,说着这些市侩的言语,莫名有趣,忍不住垂头一笑。
“你不愿意?”
那人见祁寒发笑,骤觉诧异。
“不。你救我性命,我为你做事,乃是天经地义,不是吗?”祁寒苦笑着抿唇,正色道。
那人笑了起来:“不错。这自然十分公平。”
祁寒牵唇而笑,还待再说,忽听肚子里咕的一声轻响,他不由一愣,旋即撑着身子想要坐起,但身上阵阵酸痛,却斜斜歪倒,险些磕到床头。
那人扶了一把,祁寒落进了他怀里,失去重心的瞬间,祁寒的手条件反射地一抓,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的手指冰凉柔润,只有掌心微微温热,指骨匀亭修长,祁寒倚靠在他胸前,感觉那人身形高大且修长,嗅到一股淡淡的药味。并不难闻,反而有种清逸颓靡的气息。
黑暗中触觉格外敏锐,脸颊上贴的是线条宽大的衣领,这人穿的是一件交领广袖长袍,上头有浅淡且洁净的皂荚清香,棉麻的质地,柔软而温暖。
近来祁寒已不惯与男人如此亲密触碰,当即直起了身子:“这些时日托你照顾,委实多有麻烦了。嗯……不知能否先点燃灯烛?”
那人静默着,一时没有说话。
祁寒的眼睛眨了一下,微一思索,忽然问道:“恩公……我的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
“哦,何出此言。”那人仿佛轻轻惊异了一声。
祁寒眉头蹙了一下,大睁的双眸黑白分明,眼神里透出几许茫然之意,却看不到惶恐。他烧红的白皙双颊染著浅淡绯红,好似三春雨水里的一枝灼灼桃花,映着霞光,晃人眼目。唇色却显得极为苍白枯燥。
祁寒空洞洞的眼神盯向前方,全不聚焦,深吸了口气,伸出右手缓缓道:“醒来之后,我的右臂一直感受得到风。东面一定有一扇窗扉或是门户吧?既然有风,不是密闭之地,就算在夜晚,也总会有一点光线的,但现在我眼前却漆黑一片,所以……我是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