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三月初一。夜空无月。
平燕大军右副将军平安差人分别往大将军盛庸、魏国公徐辉祖、大司马相铁铉处驰报,同时命谷沉鱼带着钟可喜,快马加鞭,星夜兼程,向京城赶去。
信使派出,平将军便下令大军连夜撤离淝河,退往小河。
尚在德州的大将军盛庸接报,立刻派老将何福率军赶往小河,与平安之军会合,一面叮嘱道:
“且移师灵璧,筑深沟固垒,以老燕军。”
何福离开之后,盛庸独自坐于房中,望着墙上的地图发呆。
转眼又一年过去。去年此时,战场犹在河北、山东,今天,却已到淮河岸边。
“大将军,燕王此次出兵,绕行山东,长驱而南,直取徐州,意图明显。燕王必是得知我后方兵少,京师无人防守,是以避实就虚,意在直取京师。”
盛庸吃了一惊;沈若寥的声音,就在耳边。分别如此短暂,一切都还只在昨天。
“大将军莫忧;我自引一军与平将军会合,尾随燕军之后,先断其粮道;燕军孤军深入,粮草不济,难以维持。大将军可请魏国公在淮南、凤阳、盱眙一带布下防线,与淮安梅殷驸马东西相连,将燕军拦截在淮河以北,同时可与我军南北夹攻,以使燕军腹背受敌,首尾不能两顾。”
盛庸大叫道:“来人!来人!”
手下的传令兵进来。“大将军!”
“速去淮南魏国公处,请魏国公出兵齐眉山,支援平将军!”
手下领命而去。盛庸回到地图前。
燕军已至淝河;朝廷大军如愿以偿断燕饷道,追至淝河,却中了燕王埋伏,一败涂地。平安率残部退往小河;盛庸只得命何福多带人马前往救援,并命两军会合后,暂且移师营于灵璧。燕军孤军深入,粮道被断,不能长久。坚守灵璧,以待燕军不攻自破。
沈若寥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深掘战壕,坚壁高垒,坐困燕军,此计虽好,粮饷却为薄弱环节。燕军孤军深入,粮道已断,固然无以为济;然而我军粮草眼下也甚堪忧。燕军已尽数焚烧我沛县万艘粮船,现又破了徐州。燕王惯用劫粮伎俩,万一这回,再袭劫我灵璧粮饷,则我军非但不能老燕军,反而困死自己。”
盛庸只觉得胸口一阵沉痛;他长叹一声,闭上双眼,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若寥,若寥……大势去矣。
谷沉鱼和钟可喜赶到京城,直奔皇宫。
朱允炆正和方孝孺在武英殿,接报龙颜大惊,手中朱笔竟自滑落,掉到了大理石地上,朱迹飞溅,有如鲜血点点。
“此话……当真?!”
谷沉鱼道:“陛下可问左将军跟随传令官;他亲眼所见。”
朱允炆惊恐地望着钟可喜:
“你亲眼所见?”
钟可喜已经泪流满面了一路,擦也擦不干。
“属下跟随左将军一同被燕军围困,左将军为救属下,战马被燕军刺中……左将军失马,力战不能突围,与属下一同被擒。属下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燕王把左将军……把他……”
他说到后来,成了完全的号啕,已经没人能听清一个字。
“燕王究竟把他怎么了?”方孝孺惊骇地追问。
钟可喜像个吓坏的孩子一样大哭不已:“燕王亲手……把……把把左将军……砍……砍死……”
朱允炆震惊之中更多了震怒:“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左将军为救你而战殁,你又怎敢偷生回来?”
钟可喜道:“燕王放属下回来报信,说他留着我也没用,不如让我回来报与朝廷知道左将军下场。燕王还说,沈将军尸首恕不退还,他要……他要留在军中,供燕军战士……泄愤用……”
朱允炆再一回首之间,竟然已是泪光点点。他怒吼道:
“滚!再也不要让朕看到你!”
谷沉鱼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匣,递上前来。
“陛下,左将军此番离开德州之前,曾将此书交与卑职保管,嘱咐卑职说,一旦他有不测,要卑职务必将此书亲手呈献给陛下。”
朱允炆愣了一愣:“左将军有……有遗书?”
“遗书在此,请陛下过目。”
朱允炆颤抖着接过信匣来,取出其中书帛,阅罢,递给边上的方孝孺,失声痛哭起来。
方孝孺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封书帛来。
“罪臣若寥三拜泣言:臣自入京以来,屡蒙陛下恩典,不可胜数。臣出身寒微,学疏智浅,忤逆顽劣,未立尺寸之功,时有出言无状、触犯天威,而能始终见信于陛下者,以陛下之明仁宽厚也。陛下系四海苍生于一身,而托臣以大业,臣虽肝脑涂地,九死不足以报万一。今作此书者,是恐陛下念臣身后无依,而欲行赡养。臣母已陷北平;妻老家有田宅,归乡务农,自足供养。家中之事均有安排,陛下无需挂念;若更有遗赠,内室切不可受。臣死之后,伏愿陛下终止一切封爵赏赐,所居府第及车马、仆从、器物一应用者,悉数查收户部,则臣死而无愧矣。若寥再不能效嵇绍侍奉御驾左右,还望陛下珍重!”
方孝孺放下遗书,长叹道:“何期慷慨纯切至此!陛下万万节哀,保重龙体为上啊!”
朱允炆抬起头来,怨怒地望着谷沉鱼:“你呢?你不是武功盖世吗?怎么让左将军一个人陷入燕军重围之中?”
就连谷沉鱼,此刻面对天子如此的问题,也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走,”朱允炆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失控地喊道:“你走开!都走开!朕不想见任何人!”
谷沉鱼只得退出殿去,拉着外面的钟可喜一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