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楚州,越王府。
后院走水,犯人丢了,失踪的王妃元氏没有找回来,张夫人的孩子也没保住,越王盛伏羽憋了天大的一股火气。
他在南安都司里沉着脸训话,从早上到下午都没歇过,官员们一个个蔫头耷脑,腹中饥渴。
南安巡抚令介玉从来就是个摆设,议事堂中不见他的身影,倒也没多大影响。都指挥使不敢坐,其余人就更不敢坐,此时堂中寂寂,惟有越王痛斥朝廷的吼声分外响亮。
“谢指挥乃是本王多年至交,他死得如此凄惨,本王若不能给他讨个公道,便无颜去面见他一家老小!”
王爷都把谢娄的眼珠子和胳膊寄回去了,还想着颜面。都指挥使默默道。
“如今大齐王家子孙不孝,高祖在天有灵,定看不过同宗相残。奈何殿上小儿欺人太甚,本王多年来在南安循规蹈矩、安分守己,他竟还是容忍不下,定要带兵踏平本王的封地!皇室人丁不旺,远离京师的藩王只有屈指两个,盛云沂铁了心要削藩,实在是不遵礼法,罔顾人伦。本王倒要看看,南三省这地头上,谁说话才算数!”
“愿听殿下差遣。”都指挥使顺溜地说。您家里孩子生了好几个,也不算子孙不旺。
武人耳朵尖,他朝远远的屏风望去,一个楚州卫的千户急匆匆地领着个小兵进堂来。
官员们重新打起精神,应该是前方的吴将军来信了。
千户将书信交给州卫指挥使,州卫指挥使又双手捧着交给都司……都指挥使还没碰到,上了火漆的信函便到了越王手里。
盛伏羽眯眼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忽然哈哈大笑。满屋子的官员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松了口气,纷纷照葫芦画瓢地笑起来。
现在的人一言不合就要眯眼睛,王爷眼睛还小。没有接到信的都指挥使一边跟着笑一边腹诽。
“天子就在绥陵城中。”
一句话撂下,笑声戛然而止。
越王捻须道:“都别站着了。”
都指挥使带头坐下,文官们酸胀的腿得到解脱,露出又痛苦又快慰的神情。
“本王早就觉得这段时日京中处理政事过于松散,不是原来的作风,谁也不好断定天子是否在繁京,果然被本王料中。吴将军十年前与本王一起朝觐过,况且他眼力不差,做事又谨慎,万不会看错。诸位觉得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啊?”
王爷就是喜欢抛砖引玉,否定下属后会非常有成就感。于是都指挥使谦恭道:
“下官以为,吴将军既然能肯定,那我等就应当助他一臂之力。之前没有听到今上南下的风声,现在也未截获朝廷军队的动向……会不会是朝廷的障眼法,故弄玄虚引我等深入敌阵?”
几个小官忙不迭点头。
越王挥了挥袖,“几位知州知府大人意下如何?”
文官们深知门路,哪有什么像样的看法,称颂了一番历任越王在南安的功德,安安静静地不说话了。
“孙指挥担忧的不错。但本王已收到确切消息,朝廷并不是没有兵,而是不愿把大批军队花费在削藩上。梁国意欲南征,容氏重兵驻守玄英山,动弹不得。”越王愈加高兴,“今上平白登基六年,年轻气盛,竟不懂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只分了十万人马南下,当本王手下十五万军是白练的吗!”
都指挥使道:“虽然朝廷的兵力不如我们,但有今上坐镇,士气必定大涨。”
一名白面文官反驳道:“孙大人,论士气,咱们可是足足占上风。几代王爷自大齐开国就驻守南海,深受百姓爱戴崇敬,怎是跋涉千里的异地军队可以比的?”
又有人道:“近海的楼船一共三十艘,尽管开不进江面,水战的船只也够他们受的了。北方人只会在郢水上小打小闹,何曾见过我们装备精良的战船?”
越王听着十分受用,托起茶盏撇了撇浮沫。
孙指挥专唱白脸:“绥陵位置重要,一面靠水三面环山,如对方在城头固守,连续用火炮阻止船只前进,再好的战船也无用武之地。下官敢请王爷出调南安守军,从陆上辅助吴将军,趁那十万人还未赶到,及时攻破绥陵。”
越王笑道:“一会儿本王便修书给吴将军,告知他三万卫所士兵即将奔赴黎州,让他一鼓作气,擒王是紧。”
底下有人问:“如要擒……三万莫不是少了?”
孙指挥瞅了眼那名武将,年轻人不晓事,不说三万,王爷怕是连一人都不会出。说的越轻巧,就越没名分,咱这位王爷行事颇似商贾,忒小气。
“诸位别小看了吴将军,即便没有援军,他们也定不会教本王失望,绥陵区区六千人,怎可敌五千条战船!”
众人思量,确是如此,可今上御驾亲征,真会如此简单吗?
孙指挥在都司干了二十年,早就养成了明哲保身的习惯,他入了越藩的阵营,就没有回头路。
*
连续几天的拖延战,苏回暖嘴角都起了泡,不分昼夜地站在城头督促军医们处置伤员。每天的人数很稳定,她渐渐摸到了规律,强迫自己每隔几个时辰就去棚屋里休息一会儿。
期间回过大营一次,检查御医们制出的熟药。瑞香劝她在房里躺一晚,她拒绝了,马不停蹄回到南门。盛云沂时不时来城头巡视,她都主动避开,成功地没有看见本人。
他说不会再来找她,应该就是不会来了。苏回暖每每阖眼的时候想到他,觉得这样挺好,省了许多麻烦。
“苏大人!”不容她一点迟疑,轮岗的御医冲她喊道:“从早上开始伤兵好像多起来了,营房那边还要留人吗?”
“徐步阳在。”
那名御医皱眉道:“徐先生被陛下调走了,大人不知道?”
苏回暖愣住,她着实不知这茬。这几日她没空理徐步阳,没了他在跟前蹦跶,她竟习以为常了。盛云沂要把他弄到哪儿去,这节骨眼上还调医师走!
她手上动作慢下来,突然想起那天晏煕圭说过不日将离开绥陵,她那不靠谱的师兄不会作陪了吧?
“下一个!”医师们喉咙嘶哑。
她来不及思考,看着棚屋里多出的人,额上渗出薄汗。伤兵确实多了。
江上攻势猛烈。
卯时不到,越王麾下的战舰宛如吃了火药,一个劲儿地往前扑,王遒命人把库房里所有的家伙抬到墙垛上,对准几十丈下的连环舟点火。江水和城墙间只有一线极细的沙洲,原先对方都在水面,略无上岸的意思,今日脾性大改,鹰船后的小队开始组装云梯,一副誓要翻越城墙的架势。
绥陵有两万四越属州卫,据闻正在赶往绥陵的路上,王遒和其他将领们都无比担忧,就算守住了南城门,拖下去也只会腹背受敌,到时候插翅难逃。可陛下仍然不下达别的命令,是在等朝廷的军队吗?
“他们上岸了!”
佥事大喝:“给我守住!谁要是敢放一个南安人上来,黎州卫丢不起这个脸!”
天空阴沉沉的,连续多天的太阳钻回云层里,眼看要落雨。
“要下雨了,火器不灵光,他们爬不上来。”魏军医长探了半个脑袋,自信满满。
苏回暖觉得自己的承受能力尚且达不到他这个水平。
*
“要下雨了。”
盛云沂看完战报,召来河鼓卫:“告诉王遒,撑过七日,此后无需再守。城中百姓朕自有定夺,叫黎州卫勿忧。”
侍卫立刻领旨出营。
季维正巧从外面进来:“陛下,容将军道北梁有异动,不敢分神,但又担心削藩一事,问陛下还需不需要添人。”
盛云沂笑道:“朕何时管他借过兵?让他好生在山里待着。你既整天忧来忧去的,那就抽空为朝廷造福,炸了东西面的堤坝。”
季维一个激灵,蓦地抬头:“陛下万万不可!绥陵城几千口人,江水若倒灌进来,城里的人逃都逃不走!”
他似是不可置信,“陛下是想开闸放水,淹了敌军?一来他们有船,二来百姓们没有,这……”
盛云沂冷静地看着他陌生的目光,薄唇吐出几个字:“生灵涂炭?”
“朕说过,朕不想要绥陵。”
季维只觉遍体生寒,半天说不出话。
“你可知这城中都住着什么人?”盛云沂走近几步,黑眸如潭,“打过来的又是何人?”
“盛伏羽的水军来自南三省,其中祁宁居多,此省地多山少,物资贫乏,青壮适龄男子皆流向毗邻的南安,可越藩的地盘岂是那么容易进的?南安人排斥异乡客,其余两省男丁只有入军籍,做最不值钱的士兵,才能生存。流民之禁已解三代,这些人不同于本地军户,家眷分不到田地,只能靠每月发放的银两接济。”他从容不迫地叙述,“前段时间绥陵盐价飞涨,妇孺皆知,满城怨言,都道是越藩勾结晏氏搜刮利润。王叔的名声想来不怎么好,这么长时间,足够将消息传到在南安谋生的亲属耳中了。”
“朕很想知道,攻城的船上,有几成是绥陵百姓的父兄良人?”
天边滚过一道闷雷,雨点砸在校场的沙地上,檐下铁马叮地响了声。
季维好容易从震惊中回神,“可行军最忌私情。”
盛云沂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转过身,淡淡道:“王叔连几万人都不愿拨给吴邵作援兵,这种主君要他何用?”
空气中漂浮着泥土潮湿的气味,雨季就要来了。
“那堤坝……”
“六天后,炸。”
雷声伴着骤雨,哗啦啦敲击在江面,掀起阵阵浑浊的波浪。魏军医长料的不错,天公不作美,鹰船上的号角呜呜吹响,最后一支火箭在雨水里熄灭了。
所有士兵和军医的心脏重新落回肚子里,苏回暖疲劳地从包里翻出条崭新的汗巾,倒了点水在上面,细细地擦脸。
余守中暗暗地推了她一下,她刷地放下汗巾,只见几位老军医都瞅着她,脸上仿佛写着“果然是女人还浪费水啧啧”。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地半跪在干草上,不动了。
魏军医终于开口道:“好不知礼数,都回去歇着,该整理的整理,该吃饭的吃饭。”
人都散去,苏回暖忍了忍,还是不能克服障碍,先就着水囊喝了几口,再倒出一小半浸湿布料。她举袖挡住外头的视线,擦完脸又开始擦刀,待刀刃剥去血迹,就放在火上慢慢烤。
魏军医观赏着她复杂的程序,冷不防丢了个葫芦过来:“拿这个擦吧。”
苏回暖拔开塞子,浓烈的酒味直蹿鼻尖,呛得她咳嗽。
“哈哈,这可是咱们卫所里最烈的酒,专门用来洗刀的。要是给伤兵灌下去一丁点,任大夫切胳膊切腿,乖得像只兔子。”
苏回暖有些好奇,“这个……酒醒了会不会很难受?”
“苏大人没喝过酒?老朽实话跟您说,也就他们那几个小子不在才把这葫芦拿出来,还没开过呢,就送您了。”
苏回暖没甚底气,辩解道:“喝过,只是不能喝多。现在军营里事情那么多,还是不要误事。”
魏军医大笑:“它能存很久,苏大人可不要浪费啊,以后回京闲闲地品。”
棚子外一个瘸腿的卫兵走过来:“苏大人,营房值班的军医制好了药,想让大人回去审审。”
又来了事,苏回暖头痛欲裂,温言道:“多谢,我晓得了。”
她抱着一堆换下来的外衣,拎着酒葫芦,三两步登上板车,顶着一天瓢泼大雨向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