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伞,苏回暖被淋了个透,踩着水汲汲的鞋子回到住所,让瑞香拎桶热水过来。
营中一般只有凉水冲澡,热水得在伙房那边烧,她在房里心有戚戚,怕别被人说三道四。她身体底子虽好,也经不住这么摧残,凉水一泡准得生病。
这个时候她可不能病倒,要是打不过对方,逃跑还需要体力呢。
几盏茶工夫后,瑞香抱着个不大的木桶回来,后面还跟着抬水的余御医。苏回暖一看还有自己下属,脸上颇挂不住。
侍女感激道:“在伙房外头碰见余大人,大人说我进去不方便,就帮忙烧了几桶热水,等会儿还去搬剩下的。”
苏回暖对余守中刮目相看,以往觉得这个御医戆头戆脑,现在看来无比有用。营里不在明面上议论她和瑞香,背地里难免嚼上几句舌根,所以她尽量足不出户或整日都在城头;但碰到不得不接触士兵的情况,总是分外小心,不让自己显得过于特殊。上次瑞香打水回来时说老有人盯着她看,苏回暖没什么法子,小姑娘就算穿着少年的粗布衣衫,还是粉面桃腮,她又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外面。
余守中抹了把汗:“苏大人别谢我了,家父常告诫我千万别等到上峰吩咐才开始做事……”他瞟了眼瑞香,“……嗯,我再去搬水桶。”
苏回暖啼笑皆非,“章院使一直很赏识余大人,上次还同我说你勤奋非常。”
余守中慌忙躬身:“真真折煞下官。”
蒸汽袅袅,苏回暖蜷着身子泡在水里,感觉自己成了一棵腌白菜。水还不到肩,她努力地把头发往下拉,好容易把整个脑袋浸下去。面部被热水裹着,力气也慢慢松懈,等到她把自己刷干净,眼睛都快睁不开。
身体如在云中飘荡,小腿忽然磕到粗糙的边沿,神思顷刻间就坠下来。她捂着胸口喘气,发现水已经变凉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脉搏,下午再去药库查验,先抓紧时间睡一个时辰。可她躺上床,虽然困的要命,辗转几次就是无法入眠,只好眼冒金星地爬起来摸酒葫芦。
喝点酒睡得快。苏回暖灌下三四口,辣的眼泪都飚出来,头脑迅速地开始晕乎。
瑞香在外面敲门:“姑娘?”
没人应答,她琢磨着主子约莫睡了,就走进去搬水桶。细细的抽噎从帐子里传出来,她吓了一跳,赶紧凑过去看。
“姑娘怎么了?”瑞香手足无措,望见桌上有个开了塞子的葫芦,浓烈的酒味散在房里。
苏回暖伏在被子上,湿漉漉的头发随着双肩颤动,衣领也散着,风一吹,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瑞香想把她塞到被子里去,无奈她扒得太牢,不愿意挪动分毫。
侍女急的要命:“姑娘这样下午还怎么查药库啊,哎哟……我去和余大人说声。”
苏回暖蓦地扬起脸,眼眶红肿,睫毛上还挂着泪:“我过去,你让他申时在那儿等我。”
瑞香拗不过她意态坚决,一时百感交集:“我这就去。姑娘前阵子说自己没事,我就当姑娘没事,真够笨的。一会儿我守着姑娘,您安心睡,等醒来就好些啦。”
苏回暖点点头,“把葫芦拿过来,再喝一点就能睡着了。”
瑞香到底年纪小,果真把酒葫芦递给她,威严地道:“不许喝多啊,我马上就回来。”
军营东面,余守中正从房里出来。
迎面跑来个点大的小人,脆生生道:“余御医,大人让你申时之前在库房等她,她有些不舒服,休息个把时辰就好。”
余守中下意识紧张道:“苏大人怎么了?可是这几日太过劳累?”
医师的鼻子都很灵光,侍女身上带有一丝酒气,他轻而易举就能闻出来。
瑞香支支吾吾:“没事儿,大人的话带到了,我走啦。”
余守中叫道:“你等等……”他回身走向屋子,侍卫们好奇地看着他去而复返。
不一会儿他出来,“我在伙房熬了些治风寒的药,劳烦你端一碗回去给苏大人。”
瑞香纵然担心苏回暖,听到这里还是重重点头。
两人便一起离开,瑞香随口道:“那是哪位大人的屋子呀?”
这下轮到余守中结结巴巴:“哦,原来是王佥事的。”
他心里却想,陛下让他随时禀报,竟然和太医院里传的留言很相符呢。章院使早就看出来了,他们还在私下里揣测,不怪到现在还是御医吏目。
苏回暖翻了个身,顺手扔了葫芦,还不忘把塞子给塞住。
项下冷飕飕的,可意识已经模糊,手臂不听使唤地停留在原地,让她拉上被子比登天还难。
算了,就这么睡吧。耳畔似听得木门吱呀,她完全放心了,至少有瑞香给她盖被子。
一双手笼在她敞开的领口,暖的她想哭,积存在眼皮底下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淌出来,她闭着眼往枕头上蹭,碰到柔软的皮肤。
盛云沂用手罩在她的眉眼上,以防她突然清醒,过了几刻,便从袖子里抽出张棉布,一点点地给她擦干头发。
她的发丝在掌心里细细地颤,肩膀也在颤,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松开,露出浅浅的齿印。他看了皱眉,想和她说话,又不想被赶出房,只好坐在床头不声不响地陪她。
“……瑞香。”
他握着她的头发,没出声,继续沥干水。
“我没事……”她唤着侍女的名字,低低地抽泣,“……你以后别找那样的,真要命。”
哪样的?他腾出只手给她盖上被子,早就对她没脾气。之前说过的狠话成了一纸空文,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反悔得这么快。总归是他的错,不让她走就好了,他有耐心。
“……打完仗就跟我回去吧,早晚有一天他们会知道我是北边来的,没人容得下。”
他摩挲着她湿润的脸,长长叹气。
她哭得厉害,拉着他的手遮住整张脸,“外婆说不想看见我,本来就很难过,他还把我往火坑里推……我不怪他这样,可他不该骗我,我受不了。”
盛云沂怔怔地收回手指,他的私心就在那时膨胀起来,让他和她亲口说出真相,他又何尝受得了。
可他利用她,利用她在世的亲人,铁证如山,永远也抹不掉。
手腕被放开,她缩在被子里,被酒气熏得蹙眉,喃喃道:“其实我挺喜欢他的……不过就这样吧。”
盛云沂心中猛然塌了一角,俯下身贴着她的唇瓣,咬牙道:“你让我怎么能就这样算了?这么长时间,你就一点也看不透我的心思?我是做错了,你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说这些伤人的话,真当我能无动于衷么!”
苏回暖终于睡着了,安静的呼吸触在他的颊上。
他狠狠吮着她的唇,久违的气息令他几乎无法自持,然而没有回应,他害怕永远也得不到回应。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他沉下郁气,坐起身等人来。
瑞香端着药碗推开门,差点手一抖给砸了。
屋里凭空多出一个男人,确切地说是坐在床边,素色的宽袍,耀眼的容光,眸中乌云密布。
“你、你……”不会就是欺负她家姑娘的那个人吧!
盛云沂掖好被角,仍然坐在那里,嗓音漠然:“以后别给她喝酒。”
雨还在下。
苏回暖醒来时,天都黑了。雨声从窗外落在枕上,一滴滴敲在人心里。
她在温暖的被子里翻来覆去地折腾,手脚怎么放都不舒服,更没脸去见下属。
这个时辰药库的门都关了,瑞香也不叫她,老实人余守中会不会一直等在那边?
“姑娘,喝药。”
苏回暖谨慎地盯着黑色的瓷碗,“什么东西?”
“余大人去伙房熬了许多汤药,分给值班的卫兵了,您也喝一点防止着凉。”
苏回暖愈发觉得对不起下属,一口气喝得见底。
“魏先生和余大人都看过新制的药了,说没有问题,直接给士兵们用,姑娘别操心,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她索性赖在床上不下来,多日没有挨到软和的垫子,脊背硌得生疼,她这时才感到酸痛。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瑞香又道:“将军命军医们提前出营,明天行动,姑娘不用再去城头了。”
苏回暖奇怪道:“你听谁说的?和粮草辎重一起出营?”
瑞香自然不能说是房间里那位不速之客的要求,道:“他们都这么说,指令刚下来,往细里去我也不清楚。”
如果和粮草一起,那就是准备撤了,绥陵十有八.九守不住。再向北,驻扎着三千多黎州卫,估计就是主力。她想了想,人实在是少,对方光船就有数千条,还不加上陆上的军队。
……武官们没有反对意见,涵养真好。
“那你知不知道我们得转移到哪儿?”她不抱希望地问。
“余大人说仿佛是另一州的山里,路比较难走,所以车队要先行。”
如果带装载物件的板车走山路,速度会很慢,大概要走好几天。苏回暖没兴趣研究上头的谋算,叫侍女抓紧时间,能洗的衣服都洗了晾干,带着路上换。
她深深地认为洁癖是改不掉了。
到了第二天,雨点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浇得校场上泥泞不堪。库房里有蓑衣和斗笠,苏回暖穿戴齐全,巳时跟车队出发,冒雨沿着弯弯扭扭的小路走在旷野上。
南方的郊外绿草盈盈,流苏般的雨丝勾着树梢,引得草虫嘶嘶鸣叫。她不由回忆起玉霄山上的暮春,没有密集的雨,姹紫嫣红的花朵一大片一大片的,蜂蝶飞舞。
齐国南部的气候太热,雨季竟然这么早就侵袭而来。她刚至繁京时乘船渡过郢水,白浪滔天,发誓再也不在汛期坐船,然而现在她有种不详的预感。
谁叫她命里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