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天刚蒙蒙亮,驻扎在城外的三个千户列队后撤,黎州卫的营房里空空荡荡。
才从城头赶赴而来的王遒当着众人的面领了指挥使的琥珀印,在校场上点兵。经过遴选的一千名卫兵准备好武器药物,整装待发,半个时辰后将要到城南换下防守多日的旧人。
自从谢昴死后,今上特意避开直接对士兵下令,让圣旨通过佥事通传。王遒这些天夙夜守城,功绩卓越,大家看在眼里都心服口服,更无一人有异议,以至于即便是这种大场合,今上不出席,他独自一人也能撑得起台面。
一千人军纪严明地穿过长街,绕过溪水,在辰时到达南门。绥陵城里门户紧闭,路人形色匆匆,像是预感到接下来的战争威胁。大批的人聚集在城门处想逃出去,城守冷硬地将他们阻在城墙下,告知物资会挨家挨户地发放。
妇女抱着孩子缩在家中,菜市的小贩和买主们窃窃私语,议论着南安的数千艘船只,一时间人心惶惶,风声鹤唳。
忽然一匹黑马从长街尽头奔来,后头跟着数名骑士,皆玄衣皂靴,腰佩牙牌。旗帜迎着朝阳,队伍如流星般掠过北门,马蹄踏足之处溅起万点尘埃,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盛云沂在城外驻马,回首望了眼高耸城墙,而后当先朝旷野行去。河鼓卫们紧随其后,过了一炷香时间,终于看到了五千黎州卫的踪迹。
州卫一共六千人,一千守城,五千撤走,留下的都是不怕死的精兵。按今上之意,只要能拖过七日,即使水军攻破了城门也无法占得胜算。若说换在半月前众人未必肯信,可经过数桩大事,黎州卫的执行力堪比羽林卫,说是亲军也不为过。
“陛下,安排好的人已到城南,王指挥说定不辱圣命,请陛下勿忧。”
斥候转身离开,盛云沂驱马走到蜿蜒的队首,亲自引路。整个祁宁行省的越属人马有两万四千,比剩下的黎州卫高出近四倍,当务之急是找到一处地势艰险的山岭,以其为根据藏匿军形,坚守严防。由于人数不多,行军的速度极快,傍晚已跨过邻近的县城,约莫三日后就能抵达目的地。
入夜后的树林凉意漠漠,一轮圆月高照在苍穹中央,清辉朦胧。硕大的月亮上划过黑黢黢的影子,一只大鸟俯冲下来,扑扇着翅膀降落在河边的沙地上,谨慎地环顾四周,倒和人有几分相像。
盛云沂打了个唿哨,大鸟从树下的阴影里踱出来,沐浴在皑皑的月光里,高昂脖子瞧着他。
对峙了片刻后,那颇似灰隼的猛禽蹦蹦跳跳地蹿到他跟前,温顺地伏下身,用喙梳理着光滑的羽毛。盛云沂取下它腿上的骨哨,拉出卷成一团的绢布,就着羸弱的月色摊开。
打完水的季维回到营地,惊喜道:“这不是陆将军身旁的那只双睛鸟么,原来还活着!”
陆离在世时养着一只体型很大的隼,褐色的眼珠上长有两个瞳孔,专门传信用。今上少时常和它作伴,陆离死后便再也不见它的踪影,没想到在这里能重遇。
盛云沂抚摸着灰隼的翅膀,微微蹙眉:“这是被谁喂成这样的?看来这些年过得很滋润。”
季维问道:“可是陆氏旧部有消息了?”
盛云沂收起骨哨,道:“已到原平和祁宁省界处,不日就能赶到雁回山。当年先帝看重对梁武力,没有斩草除根,一部分陆家军编入西疆军,另一部分派去戍边,现在这些戍边的人在十年间零零散散从边城脱出,组成千人之众,也有些本事。”
季维心想那还不是您放水,各地卫所每年都要上报人数,不是都司谎报就是上头睁只眼闭只眼。
先前越藩意图到京畿寻找陆氏兵符,实则是白费力气。先帝为防死灰复燃,早就将兵符销毁,他去青台山只是故布疑阵。一支只认将领而不认兵符的军队是十分可怕的,他反而很放心,因为除了他没有人能让旧部俯首听命。
众所周知,今上是陆离唯一的外孙,陆家军效忠于血缘。
盛云沂想起曾经在先帝面前发誓过要为卫喻平反昭雪,与这名桃李满门的大儒相比,他更愿意认陆离。有时候血缘反而不如后天培养的感情,卫喻作为惠妃的生父,没有为她做过什么,甚至形同陌路。若有一日在灾难中残存下来的陆家军知道了他与陆离并无关系,他们是否会后悔?
毕竟陆离教养他三年,为他赔上性命,最后死在他父亲手里。
有些事情从始至终只能成为一个秘密。
*
宿雨初歇,苏回暖在车上窝了一夜,醒来后发现他们到了。
山峦高耸入云,连绵的苍翠延伸到天边,瀑布的响声在山腰回荡。今年的雨水很多,水势也大,玉霄山上也有瀑布和泉水,总是温温和和的细水长流。
摸黑走了好几天的路,拉车的马也很疲倦,在山脚下稍作休息后就开始爬山。山路崎岖难行,得靠脚走,苏回暖捡了根树枝当手杖,撑着爬了大半天。
阳光驱散浓密的雾,山林里的景色焕然一新。队伍顺着水源寻了处隐蔽的台地安营扎寨,营地外洒了一圈避蛇虫的药粉,一个帐篷里能睡三四人,军医们把位置好的让给了苏回暖和瑞香。帐篷形态很小,都分散在附近,如果不是有篝火和灶,远远地看不出异样。
安顿完天都黑了,余守中向领头带队的百户询问,得知接下来几天不用挪动,只等大部队来后再作安排。苏回暖难得清闲,听说士兵们用完饭在河里洗澡,顿时觉得身上哪儿都不舒服。
她立刻决定趁还能看清路,带着换洗衣物跑去上游,拜托余御医暂时看顾营里。从帐篷出来直走半柱香就是上游,山谷里树木茂盛,她用心记着路边的景物,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清澈的山涧。
瑞香守在岸边,打起十二分精神看门。她褪了脏兮兮的黑裙子,用脚尖试了试溪水,特别凉,但一定得下去把身体弄干净。
月亮划破云层,她靠在大石头上,看月光染透冰晶似的水波,心中总觉得漏了什么事。等快洗完才想起来,今天是三月十七,她自己的生辰。
去年这个时候她正在草原上,也是在军营里,不过只是个遵师命救容戬池的医师。她师父去世后就没有正经过过生辰,以前每年都会收到清河郡家传的千篇一律的玉器,可她都不大感兴趣。覃煜不擅长表达情绪,她就认为他没有情绪,实在是年纪太小不懂事。
苏回暖拖着沉重的身躯从水里出来,头发拧干了用块布包着,瑟瑟发抖地换上衣裙。都是灰不溜秋的颜色,她郑重地想,一定要补一个生日,不能让自己过的比现在还惨。
瑞香很快就洗完了,两人在溪边的草地上坐了会儿,准备回营地。
树叶的影子斑驳地投在沙地上,苏回暖听见草丛里的蟋蟀低低鸣叫,晃了会神,往前跨出一步。
“姑娘!”
叮地一声,是兵器。
这响声把苏回暖震醒了,拉住瑞香往后退去,眼前的空地上凭空多出两个黑影,细细的刀刃反射着月光,格外明亮。
“走!”
她不管那两个人为何交战,牵着侍女的手就往坡底跑,没几步就听得后面有人闷哼,随即是一声呼喊:
“郡主!”
瑞香双眼迷茫,苏回暖专心看着脚下的路,没有停。
那人仍不甘心,高高道:“太皇太后!”
苏回暖抬起脸,“你先回去。”
瑞香拼命摇头,她捂着眼睛,嘴唇无力地抖了抖,最终喝道:“快回去呀!”
侍女懵然后退,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树丛中。
苏回暖只觉得全身发冷,迈着双腿返回原路,两个黑衣人仍在交锋,其中一个肩上已被戳了个窟窿。
“你们停下!”她费力地喊道。
负伤的那人首先收了剑,但另一个不屈不挠地将刀架在了对方颈侧,夜风拂过他的衣袂,极窄的刀鞘露出精致银纹,是河鼓卫。
苏回暖站在丈外,努力冷静:“你把话说完,河鼓卫要怎么处置你,与我无关。”
梁国来的暗卫转向她,蒙面的脸上一双眼似曾相识。
“上次蒙郡主搭救,在齐宫中捡回条命,还未登门谢过郡主。”
是千秋节时盗药库被她藏在值所的那个窃贼!
苏回暖顿时头皮发麻,他竟然又来了,准没好事。
河鼓卫面如冰霜地盯着他,不言不语,她压力大增。
“太皇太后重病险极,某奉陛下之命请郡主北上回国,郡主师从玉霄山,倘若能救殿下是最好,倘若无力回天,殿下终日惦念郡主,就当见最后一面。某的话已带到,阁下要如何处置,请随意。”
苏回暖只是想了须臾便道:“我不会回明都。”
她的头发飘散在风里,浅褐色的眸子坚定不移,“世上没有诸邑郡这个人,且不说我不能断定你话中真假,纵然想见我祖母,也仅仅是想念而已,她不会要我回去。”
暗卫道:“某只听圣上旨意,并不负责太皇太后的明心宫,郡主可自做抉择。”
“那便好。”苏回暖掐着指节,僵硬道:“你们神通广大,能从繁京追踪到南边,真是煞费苦心。”
河鼓卫的刀刺入他的皮肤,鲜红的血在衣服上渲染开。
暗卫不为所动,郑重道:“郡主乃是陛下族妹,靖北王和西夜公主之独女,成祖与太皇太后的亲孙,在这等山野囹圄之地为齐军所累,某等甚是愤然不平。郡主若尚存半丝感恩之意,北归故国,陛下必厚待您。”
苏回暖道:“你的意思是宫里养了头白眼狼?既然说到报恩,十二叶青砂果我帮你送出宫给苏桓,这还不够?我父母死在谁手里,我记得很清楚,没有必要送上门给太后和左相当点心,你们陛下如果没有能力与他们抗衡,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条。祖母的事……”她垂下眼睛,声音有些颤抖,“就算我这个做小辈的不孝。”
暗卫突然哈哈大笑,她淡淡地看着远处山顶的月亮,心跳沉重。
“哧。”
河鼓卫一刀落下,草上铺满暗红,暗卫永远不能说话了。
浓浓的血腥味蹿到她的鼻尖,她撑住树干,大汗淋漓。
晕眩过去,河鼓卫在背后低沉道:“陛下待苏大人不薄,大人莫要辜负了陛下心意。”
苏回暖蓦然回头,指甲嵌入掌心,惨笑道:“你们还要我怎么样?还要我做什么才行?你们主子待我不薄,我就该为他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上不忠不孝不仁之名吗!”
她连连后退,胸口难受至极,眼眶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踉踉跄跄地沿小路走下了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