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方迟和谢微时是坐善泽的车回到清迈城的。
谢微时的那一句话,比冰裂还能够摧毁她的神智。
她的脑海里开始不断闪现海妖塞壬交易那天与盛琰的相见、永诀。刺耳的枪声,黑暗的海水,史峥嵘冷硬的警告在她耳边响起:“十九局的人,不需要感情!”
如果不是因为她暴露了卧底的身份,盛琰怎么会死去的。她想她得了一种关于爱情的病,有着叶公好龙式的恐惧。
她开始不明白谢微时的那一句话到底是不是别有用意,因为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他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只是拉着神情恍惚的她进了Mae Laong。
不刻意隐藏行迹,巡逻的雇佣兵很快发现了他们,一番搜身之后,将他们带去了善泽面前。
谢微时一口地道的美东英语,告诉善泽:他们两个沿湄南河徒步探险来到这里,发现了这个村庄。想寻求一点食物和装备补给。
谢微时有着他惯常的冷静和若无其事,明明雇佣兵就站在一边,仍然能把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原来负责受惊的是她。
善泽打量着眼神闪烁着、目中不断流露出惶恐的她,眼角的余光落到一直被谢微时紧紧握住的她的手,笑了起来。他挥挥手示意雇佣兵退下,说:“瞧把人家小姑娘吓得。”
善泽留他们两个吃了晚餐。席间的善泽很健谈,把谢微时的履历全扒了一遍。谢微时对答如流,就仿佛他真的是个美籍华人一样,连在巴尔的摩地区的住址都说了出来。善泽拿汉语试他时,他说得磕磕巴巴的,连手带比划,偶尔还会冒出大量日文单字,听着都费劲,善泽找不出破绽,也就过去了。
但方迟看得出来,谢微时在一点一点地把话题往他擅长的方向上引导,也在一点一点地逼近善泽所专长的血液领域。
果然,话题很快转移到了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碰巧善泽也在那所大学游学过,两个人很快在医疗领域聊了起来。
然而善泽也是个老狐狸,他对谢微时所在的神经外科展现出了极大的好奇心,兴致勃勃地追问,完全不给谢微时摸清他的底细的机会。
善泽看看一直在聆听他们聊天的方迟,对谢微时说:“你女朋友挺乖的。我就喜欢这么听话的小姑娘。”
谢微时微笑点头:“对。”
末了,善泽将方迟和谢微时两个送到清迈城中的酒店,善泽拉着谢微时到一边,他看起来很想和谢微时勾肩搭背,无奈谢微时要高大许多,他也只能拍着谢微时的背。
善泽塞给谢微时一张名片,低声说:“哥们,我现在手头上有个很牛逼的专利,想不想跟我一起做?钱上面肯定亏待不了你。”他朝远远站着的方迟努了努嘴,“别说一个这么漂亮的妹子了,几百个几千个,到时候随便你挑。”
谢微时看了眼站在湄平河边上的方迟,平日里漆黑的长发在头顶被挽作一个清新可爱的丸子,露出修长而温婉的脖颈,纤细而柔嫩的眉目在夜色中仿佛更分明了。
他很老成地笑了一下,“什么专利?”
“血液技术方面的。”
“现在血液方面的技术都已经很成熟了,还能有什么新鲜玩法?”
善泽颇为自豪地哈哈大笑起来,重重拍了一下谢微时:“小子诶,这你就不懂了吧。你信大哥我一回,这个技术的前途大大的有。”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听,道:“好好好,我马上就来。”搁下手机,对谢微时道:“你再好好想想吧,我很看好你。等你想清楚了,确定想要和我合伙,打我的电话。我到时候再和你仔细讲讲这个专利。”
临走前,他又重重地拍了谢微时一下,说:“相信我,有人拿五千万美金买这个专利,我都没卖。”
方迟看着谢微时向她走过来。她取下耳中那颗圆润如豆的隐形耳机,挂在了项链上,俨然只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装饰品。
刚才谢微时和善泽之间的对话尽收耳底,湄平河的河水很静,映着稀疏的灯色和天上的一轮缺月。方迟微微抬头,看见夜风中谢微时的面孔清俊而无害,鹿一般的眼睛中仍然是不曾摇曳的平静。
“你遇到过的诱惑,应该不少吧。”
没有哪条路是越走越窄的。只是越走,面临的分岔越多。
专心致志的耕耘者哪里会缺少金钱呢?他们清贫,大多只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已。
“想必你也是。”
方迟望着他,忽然觉得余下的话不需要说下去。
……
回到酒店,依然是各住一间。方迟想到白天谢微时说的那句话,觉得不知从何处回答。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一个疑问句,她也并没有应答的义务。于是平淡道别,各自回房。
这是一个五星级酒店,酒店中配置有全套虚拟现实眼镜及力反馈设备。方迟洗完澡后,例行登陆Maandala查看信件,更新近期新闻事件。
然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Maandala官方悄无声息地屏蔽掉了冰裂,眉间尺在这期间也没有再出现。
风平浪静。
令人不安的风平浪静。
方迟有些焦躁。说不清她在等待什么。但她的直觉告诉她,Maandala中不应该这么平静。
她轻车熟路地下载了一个可靠的Maandala版本洋葱路由器,进入了暗网。
这是一个完全隐形的世界。用户身份隐形,IP地址隐形,服务站点隐形——一切都无从追溯。
暗网之中,方迟的Avatar变成了一个通体漆黑的人形。她所能看到的其他Avatar,也和她是完全一模一样,无从分辨彼此。
这个世界和Maandala的正常世界相比,几乎没有任何色彩,宛如一个死气沉沉的水泥棺,所有建筑都仿佛简陋的集中营,从形态上无从区分,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个黑色的气泡忽然浮现在她的视野里。
这是暗网中匿名消息系统发来的消息。
她戳开气泡,看见了她最想看到,也最不想看到的几个字眼——
【Pay 1000 BTC and get the SHENG-DEATH video】(支付1000比特币,给你盛琰的死亡录像)
下面是一个暗网中常用的支付系统入口,确保双方能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般带有这个入口的交易,通常都是真实可信的。而在气泡附带的附件中,她看见了几张截图。
尽管还没有点开放大,但仍然能够清晰地辨别,是盛琰。
盛琰被摆成一个十字,绑在一张白色的床上。
方迟骤然感觉无法呼吸,猛地脱下虚拟现实眼镜,强行退出了Maandala系统。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行李箱边,一口气将一把α抑制剂全部吞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迟惨白着脸从行李箱边坐起来,目光血红,却有一种可怕的平静。她重新又戴上了虚拟现实眼镜和力反馈设备,进入了Maandala系统。
比特币是互联网中**且通用的虚拟货币。1000比特币按照现在的价格,大约相当于500万人民币,也就是500万M币。
这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价格。或许也可以说明,这个人确实是想要完成交易。
方迟并没有什么积蓄。过去仅有的一些钱,都贡献给了大富翁。
但,盛琰的Maandala账户中有足够的M币。他曾经将自己的金融账户取款口令共享给了她,只是她至今从来没有使用过。
这一次,无所谓了。
使用取款口令,她很快进入了しと的金融账户。账户显示,上一次登陆还是在去年9月,猎狐行动之前。看来掠夺者侵入账号的本意,确实不是为了金钱。
方迟取走500万M币,兑换成1000比特币,再一次进入了暗网。支付结束后,系统自动推送给了她一个视频压缩包。
暗网中并不适合观看视频。方迟检查过压缩包中没有夹带病毒之后,存储视频,离开了暗网。
然而当进入Maandala中,明亮的光线取代暗网中了无生气的铅灰色时,她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しと!
又是他!假使徒!掠夺者!
这一次,掠夺者仍然没有给她任何抗争的机会,在她还不能自由移动她的Avatar之前,就将Lacrisa彻底控制住。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惊讶到无法理喻——
しと向她发来了一个好友申请。
她仍然在挣扎——“放开我!你这个&a!”情急之下,她连脏话都骂了出来。
然而しと从她背后锁住她——他力大无穷,Lacrisa这个新鲜的Avatar根本无法抵挡。他使用了非常特殊的锁死技巧,很像MMA的格斗技,让她的四肢处于一种非常奇怪的扭曲状态,让她甚至无法解开自己的力反馈设备、脱掉虚拟现实眼镜以强制性脱离Maandala系统。
他控制着Lacrisa的手臂,一点一点地强迫着她摆出恰当的姿势,方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选择了“通过好友申请”!
他这算是劫持账户吗?!
在不入侵Avatar的情况下,强迫Avatar做出系统选择!这需要对Maandala的手势命令极其熟悉才能做到!因为他并不能看到Lacrisa这边的用户界面,然而只有Lacrisa做出完全正确的手势之后,系统才会作出响应。
方迟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为什么盛琰这种资深Maandala玩家一定不适用Maandala默认的手势命令,而是要进行自定义。她曾经的那个Avatar“夜莺”就是在盛琰的指导下进行了手势命令的自定义的。她那时候还不明白,以为自定义手势命令,只是更加方便和“酷”而已,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定义手势命令,更是为了避免在其他Avatar的挟持之下,被动地执行命令……
她的Lacrisa,就是这样一个仍然使用着Maandala系统默认手势命令的Avatar。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掠夺者再一次扭动她的手臂,拉开了“装备箱”菜单。
当她看见那个尚未被打开的视频压缩包时,她忽然明白了掠夺者的目的——
“停下!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好好说!”
然而掠夺者彻底无视了她软硬兼施的请求,依然一言不发,逼迫着她点选了“将所有装备赠送给好友しと”,又在弹出的对话框中,选择了“确认”。她硬着手指想要避开点选的位置。然而掠夺者对Maandala的交互界面竟是那般的了解,掰着她的手指,精确地点了下去。
“唰”的一声,装备箱空了。所有装备,连同那个视频压缩包,瞬间消失了。
就在这时,她浑身的禁锢被解除了。
紧跟着,她看见一个对话框弹出在她的视野里:
“您的好友しと赠送给您装备……”
所有其他的装备又重新回来了。
唯独没有了盛琰的死亡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