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时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清晨的曙光像淡蓝的精灵从窗帘缝隙里穿进来,温柔地落在床上。
燕市昼夜温差大,他觉得有些冷。低头看时,发现方迟大半个身体都伏在他身上,右耳紧贴着他的心口。她身上搭着薄毛毯,漆黑的长发像海水一样漫漶过他的胸膛。
他拉过毛毯,将她连同毛毯一同紧抱在怀里。她还在熟睡,一只手还蜷起来,藏在他的腋窝里,像一只猫。她的身体是那样的光滑、温暖而柔软,和他的身体恰到好处地契合在一起。
他很小的时候读过圣经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已然忘却了,印象最深的,竟然是睡在麦垛边上男人,早上醒来时,发现心中喜欢的姑娘在半夜里来到了他身边,睡在了他的毯子里。
他已经不太记得那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也无关乎情*欲。只是清晨醒来,那种相互偎依的温暖与柔软,让他一直铭记到了现在。
他并不是一个欲*望很重的人。他习惯于克制与清静。从小就接触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尸体。那一段时间为了胜过父亲,他醉心于人体解剖和手术练习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看见一个活人,就能自动透视出他的血管、神经系统和所有的肌肉结构,他一度觉得自己掌握了四维视觉。
这样的经历让他对女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遐想,能够在深夜之中打动他的,也只有偶尔会回忆起的,清冷的农场边,毛毯中相爱之人的相互依偎罢了。
和林栩有过几次机会,最后都因为他觉得“奇怪”而无疾而终。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为了练习手术,把自己的心练得太“静”了。他看什么都觉得慢,像水在慢慢流淌,像绿叶在慢慢舒展,看到林栩脱完衣服,他觉得自己心中那份冲动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剩下的只是一个等待解剖的人体。
一切的一切,大约都是因为他的感情来得太慢。后来读弗洛伊德,他觉得这大约是因为幼年时缺少亲人的陪伴,但这是无从追溯与改变的事情。
他的感情像一杯水,也不知是要静置多久,才会沉淀出一些东西来。一个人静默地生活久了,也会产生一种幻觉,感觉他与这个世界是不同密度的两个存在。这个世界原本并不需要他,而他也不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就不能生存。
对方迟的感觉也是如此。
最早在冷泉陵园见到她,后来又一次次机缘巧合地见面,他都没什么感觉。对她的兴趣缘起于她救下丁菲菲的那个晚上。她在咖啡厅里那样奇怪而突兀地站着,等了他五分钟,他就在她身后守了五分钟,看她会是怎样的反应。随后在废弃的工厂里看到她,她昏迷着躺在肮脏的地面上,浑身的肌肤苍白而无血色,像一具尸体。
他那时候忽然有一种离奇的想法,她和他一样,她的密度与这个世界,是不同的。她如果躺在他身边安眠,一定是极其的安静。
这种奇异的感觉宛如跗骨之蛆,徘徊在他的脑海里让他难以割弃。是这种感觉驱动着他去接近方迟,把这样一个冰冷的人纳入自己深海一般宁静的生活。
事实证明他的感觉是对的。只是当他看着现在在他身上安眠的这个人,纤细苍白的面容,暗红的唇心,哪里是冰冷的呢,分明是冰层之下的死火。
他侧身,把方迟慢慢地放平在床上。耳朵一离开他的胸口,她的眉心就蹙了起来。他低头亲吻她秀美肩头的齿痕,修长手指插*进她的长发中去,拇指抚过她的面部轮廓。
不一样的吧?
和他在冷泉陵园看到的那张照片完全不一样。谁会出现在自己的葬礼上。
他紧拧着眉,希望自己的联想只是过于诡诞。可是手指又摸到了她耳后那道长长的伤疤,扭曲如蜈蚣。
眼前又闪过那个血淋淋的东西。
——神经玫瑰在我身体里植入的定位装置。
——我摆脱了那两个人,就自己从身上挖出来了。
没有意义。
就算确认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看了看床头的时钟,五点四十三分。时间还早,他闭上眼睛,想再睡两个小时。
然而五分钟后,他霍然睁开眼睛,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片刻,他静悄悄地下床,走去了隔壁房间。
隔壁房中,放置着另外一台电脑,还有虚拟现实设备等各种各样的电子产品。
他打开电脑,从硬盘的隐藏区中,点开了一个程序。
程序界面中,是一个二维坐标平面,坐标下方的时间飞快地变化着,随时时间的流逝,坐标平面上的黑点不断地出现和运动,形成清晰的运动轨迹。
有几个位置的黑点格外的密集,而随后,越来越多的黑点都落在了同一个位置,形成了一个漆黑的斑块,颜色越来越深。
时间最终停止在了十六分二十三秒。
这正是他昨晚洗澡所用的时间。
谢微时静静地看着这个二维坐标图,半晌,他导入了一张照片——正是他家中那一堵墙的照片。
坐标与照片自动校准,最终固定了下来。
谢微时在那些黑点集中的位置用蓝线画上圈,又用红色的线把那块黑斑圈了起来,随即移除了黑色点线的图层。
蓝色的圈中,最大的是wither,其次就是他,Guest,其他还有sin,Creeper、眉间尺等。
而红色的大圈中,赫然是一个黑客的全部资料,以及Avatar的图片——
T.N.T
谢微时的手指,缓缓从鼠标上落了下来。
昨晚他在那堵墙上,贴了一个眼球视点追踪仪。这种仪器能够追踪用户目光所聚焦的位置,一般是软件开发者在测试产品的用户体验时使用的。
结果,不言而喻。
……
方迟醒来时,谢微时已经不在身边。出去听见厨房的燃气灶的声音,知道谢微时去准备早餐了。她心道这未免也太早了些,却还是走去洗手间洗漱。
她走到厨房门口,就闻到一股焦糊味,匆忙走过去关了火,却见锅里的两个鸡蛋都已经快要糊成焦炭了。
“谢微时,你怎么了?”
谢微时回了一下神,看见方迟丢到垃圾桶的两片黑蛋,怔然道:“我再做两个。”
方迟看了他一眼,说:“我来。”
没吃α抑制剂,她的所有感官都异常敏感。打火的声音和耀眼的火光都让她十分的难受,端着煎锅的时候她的手臂都在颤抖。她咬着牙,想证明自己能做好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然而她拿着木锅铲去给鸡蛋翻面时,却无论如何不能稳稳当当地把鸡蛋翻过来。心中一急躁,汗水涔涔而下。
谢微时忽然夺过她手中的锅铲,把两片煎蛋都翻了过来。
煎蛋在锅里嗞嗞作响,方迟心悸得厉害,谢微时拧关了火,忽的从她身后将她搂定在胸前,说:“以后做谢太太,行不行?”
方迟恍惚以为自己听岔了,说:“谢微时,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我很清醒。”
“那就是我听错了。”说着她去掰谢微时的手,想要走开。
“你没听错。”
方迟静了一静,忽的哂笑起来:“谢微时,你一定是疯了。”她平平地抬起手,手掌有清晰可见的颤抖。
“你想要这样一个’谢太太’?”
“你可能对’太太’的理解太狭隘了。”谢微时在她身后淡淡地说,“我的’谢太太’不需要貌美如花,不需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更不需要生儿育女做个贤妻良母。我只需要她一辈子陪在我身边,睡觉的时候把耳朵放在我的心口,蹬掉我的被子让我半夜被冻醒。洗手间里经常能看得见她的长头发,阳台上总是挂着她还没晒干的衣服。她会半夜坐在我的桌子上把我私藏的酒全都喝光,还偷偷摸摸去翻我的东西看我这一天又做了什么……”
“我没有——”方迟不想再听下去,忽然甚至不想回头看到谢微时的样子。她害怕自己失态,用力挣脱了谢微时的双手。这时,流理台上谢微时的手机突然“嘀”的一声,一条新闻信息推送了出来——
“昨日下午,本市’枫桥夜泊’小区某公寓突然发生爆炸,幸无人员伤亡……”
方迟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厨房中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
“房子没了。”
身后的人忽然淡淡地说。
“原来你是无家可归才来这里。”
方迟忽然意识到他是在说他们曾经的那个约定。史峥嵘现在一定在拍桌子暴跳如雷,因为愚蠢的记者指出了“没有人员伤亡”。wither对她的追杀一定不会终止,而谢微时——他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到来会给他带来危险一样。又听见他说:
“没关系啊,我只在乎房子里的人。你既然来了——”
“那就是谢太太。”
——第二卷·玫瑰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