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轻轻拿起书,翻了翻——确实是一本论语。
手抄本,里面还有注疏和笔记。
红尘也接过来看了看,笑道:“这书可是刘后亲笔书写,在某些人眼里,怕是价值千金。”
当年刘后用过的一些笔墨,书籍,甚至她随身携带的小零碎,放到现在,也是宝贝,随便拿去哪个当铺,轻轻松松当个五六百两银子绝对没问题。
“咳咳,没错,而且这个玉盒还是无价之宝。”
这么大,宫里恐怕都没有。
李大人叹了口气,随即失笑,他也是贪心,其实挖掘出自家花园里还有这么一个地洞,如此美丽精致,真让人设计建造,恐怕花个十数年也不一定能建得这么好,他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何况,还有一个羊脂白玉的大玉盒在。
无论怎么看,他这次算因祸得福!
红尘翻了翻论语,笑道:“有传言说,刘后能几乎登上至尊之位,靠得正是这宝藏,现在看来,其实也不是没道理,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虽然是胡言乱语,但读书总是没错,刘后若不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她也抓不住机会,没这等成就!”
当年刘后还是个低位嫔妃,就已经给皇帝出谋划策,充当智囊,再后来一步步把持朝政,走得稳稳当当,就算权倾朝野,皇帝和大臣们直到她死,都不敢说她一句坏话……
她自己都说,一切只因读书起!
如果不读书,她就不会有野心,没有野心,也就没有女主临朝的局面。
李大人闻言点头:“也是!”
他也就不多纠结。
既然东西都翻出来。以后怎么应对,那就是人家李大人的事儿,红尘在应付些阴谋诡计方面,其实恐怕远远比不上一个混迹官场多年的老官员有经验,她就不多事操心。
罗娘和铁牛一早收拾完东西,赶紧出发。
红尘的正经仪仗车驾,就算一步一停。再拖延。也拖延不了多久的,她们还是得抢先一步赶回去才好。
上了车,李家来送行。还备了一份厚礼。
红尘一看,不由失笑:“李大人好大方。”
地洞中最为珍贵,无价之宝羊脂白玉盒,竟然送给了她。连同那本《论语》。
红尘当时多看了两眼,大概李家以为她很有兴趣。
“这礼咱小姐也拿得不亏心。不还治好了他们家孙小姐来着?”罗娘笑道。
头来那几日,他家那小姐李媛垂头丧气地给红尘磕了三个头,算是赔罪,那时候一张脸虽不说恢复如初。到也好了六七分,即便她再不是东西,那时对红尘也是感激涕零。
“咳咳。这就别说了。”
要提这个,该轮到自己心虚。
红尘摸了摸玉盒儿。触手温润,玉最养人,她干脆就把盒子上铺一枕巾,当做枕头枕着休息。
马车晃晃悠悠。
窗外偶有凉风吹拂。
红尘陷入梦乡。
恍恍惚惚看到一条大河,河水湍急,有一青袍广袖的男装美人坐在河边,膝盖上放着一个白玉盒子。
盒子盖打开,里面是浓重的雾气,雾气蒸腾,隐约好像藏着很多东西。
男装美人伸出纤纤玉手,进去搅了搅,又抽出来,手里就捏着一把青灰色的怪模怪样的细长剑。
长剑在地上跳了跳,上面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形,面孔模模糊糊,衣服也模模糊糊,好半晌,五官才一点点长出来,眉目清秀,带着说不出的冰冷锋锐之气,衣服也变成了和男装美人一模一样的青色长袍。
美人捡起,看了看,莞尔笑道:“没成想第一件蕴养出来的法器,竟然是个凶物……你主杀伐,出必见血,不好,不好,不如起个温柔一点儿的名字,叫青儿如何?青,从生从丹,东方色也,东方乃初始之地,寓意新生。”
剑身上的男子转过头,慢慢坐下,不看她。
美人又笑:“害羞了?别害羞,好好长成一个好男人吧。”
红尘忍不住想——那长剑,看起来有点儿像她的那把短刃,只是她那把是半残的,到像匕首多过像一把剑,看不太清楚,可是感觉很像。
盒子看起来原主应该不是那位刘后,不知道她老人家从哪里得的,当然,刘皇后说富有四海也不为过,拿到些奇珍异宝,仿佛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儿,事情过了这么久,再想查出根源,那就算费力不讨好,也不太可能。
红尘一边想,一边迷迷糊糊地陷入更深沉的梦境了去,还没想多久,就睡得越发沉了。
睡了半晌,让路边的虫鸣鸟叫吵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白玉盒子,抓出来又拿出自己的匕首,犹豫了下,轻轻放进去。
刚一进去,青锋居然当真发出一阵清冽的长鸣,似乎特别兴奋,又很激动……
红尘眨了眨眼,失笑。
也许这玉盒的确是个宝贝,不只是普通的奢侈品,她猜,或许有个养灵的功能,不过直觉里,玉盒的功能应该不止这些。
难得现在没事儿,红尘就抱着玉盒仔仔细细地摩挲观看,怎么看,它也就是一个很珍贵,但是普通的玉盒,只是翻来覆去半天,好好搁在盒子里的青锋,却连动也懒得动一下,这么看来,这玩意确实有些特别的功用。
红尘换了个姿势,抱着躺下,目光忽然一凝,伸手摸了摸盒子,触手有些细微的痕迹,想了想,她变换了一下方向,冲着阳光照了照,盒子底上竟然隐约浮现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纹。
“好像有点儿熟悉?”
她还是记性够好,半晌,掀开蒲团和垫子,从车上拿出个檀木箱,取出里面的荷包。从里面倒出四个碎片,拼了一下,就拼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令牌。
仔细一对比,令牌上的花纹,竟然和这玉盒内的一模一样。
“有意思啊!”
红尘笑了,这些令牌碎片都是她的任务奖励,也属于所有任务奖励里。难得由玉珏空间发放的奖励之一。她一直不知道有什么作用,因为听说是道具的碎片,也就无可无不可地收着。最近她很少再遇见任务,也没再见过,到仿佛有些忘记。
这一次若不是无意间察觉,恐怕她一辈子也不可能把两样东西联系到一处。
红尘揉了揉眉心。她忽然有一种命运很奇妙的感觉,就如有一只手。推着她一步步向前,走向她以为未知,可实际上却已经被安排好的未来。
这等伤春悲秋的想法,也只残留片刻。红尘总体来说,还算是个务实的人。
若这个世上,真有命运一说。那就让命运自如行走去吧,作为凡人。想太多老得快。再说了,身为灵师,她也常做一做逆天改命的活儿,哪能真把命什么的看得太重。
玉盒太大了,拿着不方便,红尘狠狠心把很不乐意出来的青锋又塞回袖子里去,随手把它压在车上的暗格中,又盖上去一层毯子。
距离红尘他们的马车不远,甚至能隐约看到她们车上的大红灯笼之地,云生和尚脸色青灰,目光惨淡,显然伤还没有好,这会儿抬头一望,随即移转视线,不敢细细打量,除了浓重的恨意,还有不小的忌惮。
夏蝉坐在一旁,盯着自己的手指。
这才短短时日,她的手就粗糙了,虽说还是不必她做什么活儿,但到底不像以往,养尊处优,日日精心保养,她如今生活的地方,没人在乎她的美貌。
“……再想想办法,那宅子我势在必得。”
夏蝉压低了声音,眉眼间流露出几分疲惫。
云生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下,皱眉道:“既然是师父的命令,我就再试一试,但我伤势未愈,恐怕要等一阵子。”
夏蝉闭上眼,点了点头。
她一刻都不愿意等。但其实并不是特别着急,她还很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能够用来等待……等待那份奇迹在她的身上诞生,可是……
“蒋红尘!”
她还是忍不住,在舌尖上迸出这个名字,情绪说不出的复杂,“生生相克,生生相克,只能有一人成就大业,剩下的若不泯然于众,必然……深陷苦海。”
夏蝉叹气——蒋红尘要是一生都不要离开蒋家庄那该有多好,她要是不那么出色,又该有多好!
也许到了今日,她所有的犹豫和迟疑已经失去了,留下的只有执念。
她和蒋红尘,注定一生一死,她会用尽一切力量,去求那条生路!
她并没有错,生而为人,谁愿意落个凄惨的下场?人都自私,她蒋红尘也一样。
夏蝉胸腔里火烧火燎,拿出绣帕掩唇轻咳了两声,呕出一口黑血,她目光一凝,忍不住摸了一下脸,她那张脸,乍一看依旧清秀,可仔细一看,眼角眉梢多出几道细细的纹路,肤色也渐渐灰白,仿佛是奔波劳苦导致,可她自己清楚,这一次不光是师兄受了伤,她也被反噬,她和师兄还不同,师兄修为高,受一点儿伤慢慢调养也就好了,可是她……她这么多年来,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就是无法开窍。
而且,她隐约也有感觉,跟着戒慎修行日久,明明没有什么用,她竟是再停不了,一旦停下,一旦停下……
夏蝉脸上露出几分恐惧。
“这次一定要得到它。”
深吸了口气,夏蝉的目光渐渐坚定,明亮如日星,她就不信,老天都向着她,给了她启示,她还不能闯出一条大道。
“走吧。”
云生取了口溪水喝了,站起身,回头扶着夏蝉,“还有机会。”
晃眼已是秋日。
树叶飘黄,风渐渐寒凉。
红尘她们进了杞县地界,快马扬鞭,直奔县城,这一进来,罗娘不觉愣了愣。
短短时日不见。杞县居然是大变样。
当然,街市还是那个街市,酒楼还是那些酒楼,小地方十几年不变也正常。
行人却少了,当年她们到杞县逛街,总能感受到市井繁华,人山人海。
“唔。也许是咱们在京城呆得时间长了。”
罗娘笑道。
红尘一想也是。杞县这等小地方,怎么能和京城比,她们在京中呆得久。再见自然感觉到荒凉。
一行人也没多呆,先回茶馆安顿。
正经的车驾仪仗还没有到。
不过大概也就只有三两天的工夫。
因着早就通过信儿,茶馆这边收拾得干干净净,红尘她们进门就吃上热气腾腾的饭食。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吹干了头发睡下。第二日一大早,她犹豫了下,还是拎着礼物直奔蒋家庄。
罗娘和铁牛也连忙跟上去。
铁牛还有点儿紧张,手里拎着跟铁棍子不撒手。红尘怎么劝,他都不肯扔下。
“一准儿是你们在他面前胡说八道。”
红尘摇了摇头。
罗娘失笑:“不关我的事儿。”
这肯定是小严的罪过,别看小严那孩子平日沉默寡言。其实偶尔说话很夸张。
她在铁牛面前提起蒋家,肯定是什么严苛的词汇都要说一说。说得好像自家小姐吃了多大亏一般。
可实际上,区区一蒋家庄,难道真能让小姐吃亏不成?
红尘莞尔,拍了拍铁牛的肩膀,脸上挂起温柔和气的笑容来。
蒋家庄在她的心目中,并不是什么不好的地处,哪怕是上辈子,她在这里生活,除了贫寒了些,劳累了些,到没受什么大苦楚,蒋庄是个好人。
带了不少礼物,多是些食用的,有半扇猪肉,一只小羊羔,两袋子食盐,还有十几匹棉布,几匹绸缎绫罗。
乡下用棉布的时候多些,绫罗绸缎太金贵,也许闺女出嫁做两身衣裳陪送,旁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地穿那等厚实耐洗的粗棉布,麻布为好。
他们的皮肤也粗,穿绸缎怕是稍微一碰就划坏了,岂不是要心疼死!
马车一进村子,村子里的乡亲们都忍不住围观。
蒋家庄这么多年,到是很少招待贵客,最多就是附近阑珊书院的学生偶尔野游路过,可也就是寻常的驴车,牛车,很少有红尘他们这样的马车。
雪白的马,无一丝杂色,神骏非常。
大周也有驯养自己的战马,可到底不像北燕,几乎就是人人彪悍,骑马能战,对马匹的控制十分严格,街面上走得多是劣马拉的车,还有牛车和驴车,像红尘这样大大方方拿两匹骏马拉车,那得是公卿一类的大人物才能行。
如今规矩到不那么严了,偶尔有些富商,大族,随意用多匹马来拉车,也是民不举官不纠的事儿。
规矩嘛,永远束缚的是普通人。
只是在蒋家庄,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正经见过一匹雪白的好马。
探头探脑的人越来越多,只是大家都顾忌些,不敢靠近。
红尘连忙撩开车帘,四下见礼,周围的人一怔,有认出来的,就失声喊道:“这是二丫,不对,红尘回来了?”
一瞬间,红尘回家的消息就传扬开来。
她们赶到蒋家大门前,蒋庄已经在门口儿等着。
红尘下了车,还未及招呼,大黄一溜烟冲过来,在红尘腿上蹭来蹭去,整个身上的毛全粘在她的裙摆上面。
蒋庄一怔,脸上的表情略略缓和。
“大黄还是和你最亲,在家……都不肯吃顾氏喂的食,整日懒洋洋不愿意动弹。”
红尘一笑,盈盈拜倒,很轻很轻地道:“爹爹。”
蒋庄的眼睛一热,早年红尘就不叫他爹了,没成想,今天居然叫了一次。
“可不能这么喊了……你们家认了你回去,就和,和家里断得干净些,京城那些豪门大户,事情多得很,你,你要保重。”
红尘笑了笑,想了下,也没解释,就让蒋爹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想算了。
这等事,没必要仔细解释。
蒋庄低着头,把大门推开,迎了红尘他们进去,也没推辞那些礼物。用眼角的余光,细细打量红尘。
总觉得这孩子受了委屈。
不是长得不好,现在的红尘可不是在自家时,那种黄毛丫头的模样,反而出落得亭亭玉立,他是没见过多少美人,也不注重什么美色。可他看一眼。也觉得眼前发晕。
自家二丫头……红尘丫头的容貌,怕是顶尖的,要是还留在自家。说不得会给自己招祸,可去了那天高地远的京城,也不知会不会因为这张脸,经受痛苦和折磨。
蒋庄自己没读过太多书。但他经得事儿并不少,想想也知道。一个外来的,根本相处过的女孩儿,忽然插入自己的家庭里,一定很困难。
红尘会不自在。那个家的人,怕也不自在。
“红尘啊,吃亏是福。你在外面性子别太硬,软和些。能让能忍的,咬咬牙也就忍了让了。”
红尘没有说话,抬头看向蒋庄。
他又老了。
不是正常的老。
真算起来,蒋庄才三十多岁,年纪虽然不小,人到中年,可他是铁匠,有一把子力气,日日劳作锻炼,早锻炼出极为硬朗的身板,看起来是个精壮汉子,但现在一见,背也佝偻,人也衰老,面色暗沉,头发花白。
他已经一转眼的工夫,便是个地地道道的老人。
红尘一想就明白——最近事情太多,太复杂,连蒋爹爹也有些撑不住。
顾氏再不好,那也是他的发妻,是他儿女的亲娘。
红尘心中一片冰冷。
她是有些心疼蒋庄,可要让她说,她能救顾氏,甚至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夏家这边公开处置了夏蝉,为颜面计,也不会让顾氏好过,可实际上,根本就没把区区一顾氏放在心上,若是她想要捞那个女人出来,最多一句话,夏家绝不会留难。
可她不乐意。
顾氏的确只是个普通的,没有见识的妇人,现在看,和她的地位天差地别,就好像阴沟里的老鼠,和高高在上的佛仙之间的距离,但在当年的红尘心目中,顾氏就是毒蛇猛兽,是她的恐惧之源,是她一切悲剧的起因。
她不主动报复,以前是担心名声,毕竟说一千道一万,顾氏养了她,哪怕这个养恩两字,也万分讽刺。
现在不担心什么名声了,她也不乐意为了一个不着调的女人太费心,但让她去救顾氏,那怎么可能?
就连蒋庄也没说半句这等话。
一时沉默,进了院子,红尘扫了一眼,收拾的还算干净,到没有过于颓废。
红尘不觉一笑,蒋爹爹向来是个勤快人,被逼到没办法的地步,那是什么事儿也能做了。
“你……毅哥儿去了书院,大丫回来了,要不然,你去陪她说说话。”
蒋庄四下看了看,抓了一把钱打算去割两斤肉,厨房还有风干的兔子,够置办一桌大席面。
红尘却是心中一咯噔:“大姐?”
大丫是她大姐,比她大两岁,这辈子她回来时,大丫才远嫁,嫁去宜州。
宜州可比锦城还要远得多,来回一次分外不容易,她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姐姐。
拿了两匹绸子,红尘看了罗娘一眼,罗娘就拎着铁牛去厨房忙活,他们都在,总不至于真让蒋庄做饭。
红尘就进了北屋。
屋子里光线昏暗,红尘眯了眯眼,才看清楚坐在桌前发呆的那个女子。
乍一看,她容貌和顾氏有些像,五短身材,皮肤略黑,可再一看,便觉得一点儿都不像了,大丫的面相忠厚,眼神怯怯的,瞧着性子像是有些懦弱,但并不讨人厌。
她一瞬间让门响动的声音惊醒,猛然回头,看见红尘吓了一跳:“你是……二丫?呃,红尘。”
问了句,大丫就闭上嘴发呆,眼睛红红的。
气氛一时尴尬。
红尘也不知道这会儿该说什么,难道说——对不住,虽然你娘进了大牢,我挺幸灾乐祸,可你是个好人,你娘的罪过不在你身上,你别难过。
这等事,也是说说就能完的?
还是大丫眼泪扑簌扑簌地落,看着红尘,心疼得不行:“姐没用,让你吃了苦,看看你,瘦成什么样儿了!”
红尘:“……”
好吧,她现在开始抽条,是显得衣服有些空空荡荡,可再瘦,能有当初在蒋家庄时那么狼狈凄惨?
但一瞬间,萦绕在红尘心里的生疏就散了些,总算能说一点儿体己话。
“姐夫对大姐你好不好?”
“……怎么不好,他是大家少爷,可心不坏,娇气是娇气些,没咱爹壮实,干活指望不上他,可这不还有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