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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莫清宁,宋佚关门落锁,独自回房,天已经黑了,四周特别静,从法阵中出来后,他恍惚有种隔世之感,好像又一次离开很久了。
闭上眼,宋佚静坐调息,同时回想方才法阵中的战斗,一场场在脑中梳理过,如同赛后复盘的棋手,检索自己的每一提升与失误。
体内真气滔滔流动,内外充盈,宋佚悄然内省,洞若观火,整个人都沉浸在既通透,又浑厚的意蕴中,恍恍惚惚,虚实相接。
不知不觉,几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宋佚睁眼时,天边露出一线鱼肚白。借着这熹微的晨光,他拿出金宇给的金砂,如上次一般往当中灌注真气,很快将之炼化,与身周闪烁的金光通为一体。
就在此时,天传过一声清越的呼啸,风声大作,雷光隐隐,瞬间又被乱流席卷而去,无影无踪。
宋佚明白,这是风之玄黄感知到了玄黄羽甲的变化,从空中向自己发出应和。
金光明灭中,宋佚发现玄黄羽甲有所不同了,此前只一层淡淡金光闪烁,现在,这些金光有了实体,隐约可辨认出一块块似龟甲、又似蜂巢的六边形轮廓,毫无缝隙地嵌合在一起,如同一面茧型的盾牌,将宋佚整个人拱卫当中。
宋佚暗暗头,收拢真气,玄黄羽甲随之静默,金光消失在他肩头。
果然提升了。
宋佚能够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牵引力,存在于自己和玄黄羽甲之间。此前,玄黄羽甲是否发动,完全不受自己意志控制,偶尔甚至偷懒没反应。现在,虽然宋佚还不能凭借主观意志令羽甲张开,却已能稍微控制它的范围和力量大。
希望它收拢时,玄黄羽甲的威力会变弱,而不是始终剑拔弩张,随时粉碎袭来的攻势。
来到外间,宋佚打开院门,天已亮起,红日初升,朝霞隐现,胸臆间充满清澈的苏生之气,如同这崭新的清晨。
举目四望,只见月泉宗上下一如往昔,苍山染翠,飞瀑流光,层叠的楼台与群峰相合,各处庭院刚刚开始一天的工作,钟鼓声被晨风徐徐送出,袅绕在人耳畔。半空里,祖庭流光溢彩,恍若天宫。
目光从这人间胜景上一一流过,宋佚心内感慨,自来到此地,他尚未游历五湖四海,没有见识过京城的繁华富丽,没有瞻仰过各家法门的恢弘玄奇,在他有限的认知里,月泉宗实在已非常美好,想到这钟灵毓秀的山川亭台可能毁于魔息,给那一层层诡秘的黑气侵染吞噬,不由得生出愤恨与心痛。
想到此,宋佚拿起剑,迎着日光凝神细看。
此剑锋锐无双,触手微温,剑锋上却隐带一股寒气,如日照下的湖泊,波光潋滟,引人迷醉,同时又藏着幽深与叵测。
不知是否菲姑娘亲手所铸的缘故,宋佚总觉得这把剑的锋芒中带着一艳丽的媚色,如韶华正好的少女,灿若明霞,桃之夭夭。
脑中翻覆着九鹭宫那一夜的场景,宋佚不由看得入神,忽然感觉掌下剑锋一跳,似有所感,回头望去,只见骆臻恰恰来到院门口,正好也看到了自己。
骆臻来了。
“宋佚?”
骆臻额头上有一道伤口,已止了血,精神看着倒还不错。他三两步上前来,打量宋佚,问道:“你果然回来了,何时抵达的?”
宋佚也看着他,看见骆臻脸上带着一惊喜,眼中有一股无需言明的期盼,宋佚明白他在盼望什么,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来。
片刻后,他才低声道:“昨天一早回来的。”
“昨天就回来了?昨天……”
骆臻头,他并没有问宋佚为何不早联系自己,也没有自己师父被风仪庭扣押的事,甚至也不问宋佚有没有将自己的托付送出去,好像这件事一儿也不需要怀疑。忽然,他看到宋佚手中的剑,脸上的喜色停顿了一下,跟着又跳跃起来。
“这把剑是……”
他看着宋佚,疑惑的问。
“是……”宋佚顿了顿,沉声道:“我从九鹭宫带回来的。”
“果然是九鹭宫的大作,去年她来拜访时,带了此剑的图纸来给我看,我不会认错,原来已铸成了。”
骆臻笑笑,从宋佚手上将剑拿过去,在日光下仔细欣赏。宋佚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看他缓缓抚着清寒的剑锋,连连头,显然在赞赏菲姑娘的技艺。
“铸得很好,她同我的设想都成了,你看这里,这条血槽虽不显眼,却能……”
骆臻指着剑刃上一条浅淡的纹路,轻声诉两人当初讨论的情形,话未讲完,忽然转头看见了宋佚的神色,顿时停下来,奇道:“你怎么了?”
宋佚一怔,听骆臻又问:“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莫不是这次下山又受了什么伤?”
放下剑,骆臻关切地看着宋佚:“这样可不行,你自从上次重伤起来就没清爽过几天,方才挑战了清宁师兄的试炼,跟着就下山功课,眼见着又到了祖师祭典……”
“骆臻,你听我。”
宋佚打断他的话,盯着他双眼,缓缓道:“我……九鹭宫出事了。”
“……什么?”骆臻一怔,沉默片刻,轻轻问了一句:“九鹭宫怎么了?”
“九鹭宫已经没了。”宋佚声道:“九鹭宫被魔息吞噬,上下都……”
骆臻看着他,似乎听不懂他的话,半晌,动了动嘴角,摇头道:“你这话哄不住我,有些事亦不可随意玩笑,我……”
“我没有玩笑,是真的。”宋佚截断他的话,指着他掌中长剑,沉声道:“此剑是菲姑娘亲手所铸,临行前让我转交给你,她……”
“临行,临什么行?”
骆臻脸上依旧是不信的神色,眼神却一冷下去,他的手握着剑柄,下意识地越握越紧,阵阵抽紧。
人的理性与感性,往往在这种时刻分道扬镳,宋佚看得出来,从情感上,骆臻是怎么都不会相信这件惨事的,更不愿去相信。但在理性上,他大约已开始明白那是真的,至少他很清楚,宋佚绝不是会在这方面乱开玩笑的人。
看他这模样,宋佚感觉胸膛里一阵憋闷,深吸口气,压住翻涌的痛楚,顿了两秒,道:“她死前。”
骆臻瞪大双眼,浑身颤抖。
宋佚忽然不敢再看他,扭开头,盯着院子角落里那株梅树,花早已谢尽了,绒绒新绿覆盖枝条,凌霜傲雪的梅树正在迎接春日,而坐落在山谷深处,本应春光绚烂,万紫千红的九鹭宫却已成荒芜,死寂无声。
“我离开高家后,立刻赶往九鹭宫,路过一村庄,饭馆的主人托我……”
宋佚沉声将事情道出,从猎户们的蹊跷失踪,到九鹭宫中种种不寻常之处,再到自己夜间感知魔息弥漫,心神不宁,于院中所听所见到的一切,一直讲到冲突爆发,一路突围,一路厮杀,步步踏入了那间高大的房舍,然后……
他语意晦暗,话音低沉,越讲,当日的情形便越在他心里重复盘旋,心也随之沉下去几分,到最后几乎已是断断续续,苦涩难言。
骆臻站在对面,死死盯着宋佚,整个人如同静默的枯木,死寂地聆听,面无表情,唯有眼圈一一变得血红。
“菲姑娘被魔息侵蚀得很深,抽取之后……”
“……你是,菲她被魔息侵蚀,失了心智无法交流,且不停地攻击你,所以你才……都怪菲要杀你,你被迫还击才导致她身亡,都是她的错么?!”
一声大吼,骆臻手腕一翻,剑如雷霆,猛地朝宋佚劈来!
两人距离不足一丈,骆臻修为虽不算极高,却相当扎实,这般灌注了全力的一击,必会令宋佚人头飞起,血溅当场!
劲风扑面,冷光袭来,宋佚下意识地就想招架,又硬生生强迫自己不许招架还击,不躲不让,眼睁睁看剑锋落到自己颈边,却被玄黄羽甲的金光阻隔在毫厘之外,未曾触及皮肉。
努力克制着玄黄羽甲的威力,以免金光绞碎这把饱含凄楚爱意的遗物,宋佚低声道:“我只想如实告诉你当时的情形,绝无半推卸责任的意思,我心里从不认为菲姑娘有任何错处,是我,是我杀了她,错都在我。”
“你……”
骆臻双目通红,浑身颤抖,握剑的手抖如风中落叶。
“是你杀了她……”
“是我杀她。”
“你……”
骆臻握剑的手再度收紧,缓缓将剑锋靠近宋佚的脖子,却被金光阻隔着,始终落不下去。
宋佚敏锐地察觉到,这把剑之所以没有落到自己脖子上,除了玄黄羽甲的阻挡外,还因为骆臻自己也正在挣扎。
骆臻盯着宋佚,身子摇摇欲坠,这番话实在太难以接受,太出乎意料,他实在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从宋佚口中吐出的每个字他都听进去了,却又像完全听不懂的天书,从耳中到脑中,从脑中到心中,最后终于融入了灵魂深处,成为完完整整、不容辩驳的现实。
一切已经发生了,由不得他不信,由不得他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