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先生因在外人面前,不愿失态,当即含悲忍痛,强行起身,谢过邓八姑搭救之恩。
他与八姑乃是旧识,昔年一个是玄门后起之秀,一个是旁门有名散修,均是钟灵毓秀、神仙美质之属。邓八姑对钟先生还有一丝莫名的情愫,不过二人发乎情止乎礼,又一心修道,及时斩断心魔欲念,自然毫无僭越之处。
不过多年旧友,如今遭遇各自不同,想来不禁令人唏嘘!
邓八姑怕钟先生多虑,叉开话头,问道:“钟道友下一步如何行止?需要贫道出力之处,还请直言,勿用见外!”
钟先生略微想了一想回道:“如今师门蒙此劫数,但还有不少同门师兄弟散居各地,我准备与众人聚集一处,商议报仇大计!”
邓八姑颔首道:“道友此举合情合理,不过如今魔教势大,报仇还需从长计议,切勿鲁莽行事,孤身犯险。否则也是违逆了昆仑二位祖师的心愿!”
钟先生道:“这个我自然省得,多谢道友提醒!当日昆仑山中,除了我侍奉二位祖师外,其余独立门户的师兄弟,均在外修行。我昆仑只要还有一个弟子在,就不会灭绝,这笔血海深仇,迟早要和那帮魔头讨回!”
邓八姑又强留钟先生将养了数日,等恢复元气,这才拱道别。
钟先生身怀一元祖师、憨僧空了二位昆仑掌门的本命舍利与生魂,内蕴千年修行精华,可谓无价至宝。如何小心处置,还需从长计议。
如今昆仑四友俱在,钟先生上有知非禅师、天池上人二位师兄,下有师弟游龙子韦少少,其余同辈尚有卫仙客、辛凌霄与小髯客向善等人。师门遇此大难,自当合众人之力,一齐谋划对策。
闲话不表,只说钟先生架起剑遁,先往川东南金佛山金佛寺投奔师兄知非禅师。
自从佛教西传,昆仑门中一向分为释、道二脉,知非禅师便是释教一脉的首徒,又是憨僧空了的衣钵传人,便由他出面,与钟先生联飞剑传书,邀集所有昆仑弟子,齐聚金佛寺,共商复仇大计。
魔教围攻昆仑,破灭山门,消息很快传扬开去,四海震动。
单说武当山绝顶绿云崖张祖洞中,忽地剑啸大作、声入云霄。正是武当掌门半边老尼所发。她本是昆仑弟子,乃师是与憨僧空了同辈的神尼,圆寂多年。后来她因为至交好友、前任武当掌门心明神尼之邀,暂时接任武当掌门。当时昆仑四友等指责她此举有悖教规、不合礼数。半边老尼乃是心高气傲之人,如何能受,当即宣称暂行脱离昆仑一甲子,将来再看她对师门的心迹。
半边神尼在此千三杀劫中一直小心应对,寻常不出张祖洞半步,心无旁骛、一意潜修。这一日没来由地忽然心神不宁,静念打坐俱不能止,乃暗起一卦,详加推算。不一刻窥破天,占算出昆仑灭顶之灾,心中大恸。
她对昆仑派的师门厚恩,深藏心底,虽脾气孤傲,与昆仑四友不大同调,但如今昆仑覆灭,二位祖师罹难,正应该捐弃前嫌、同舟共济。只是自己本是可以置身事外,避开杀劫,自然可以逍遥世外,长享神仙岁月。若是为仇恨牵惹,下山寻仇,动念一起,便有无数因果纠缠,日后能有什么下场,便不好说了。
思虑多时,半边神尼长叹一声,心中做了抉择。当即起驾太和宫,命人撞响金钟、敲起玉磬,召集所有武当门人。
不一刻,武当老一辈的长老灵灵子、郝行健各自率领门下弟子,积聚太和宫中。
半边老尼神情肃穆,侧身立于张祖金身一旁,身后站立武当七女,唯禇六妹立于神尼下。
灵灵子与师弟郝行健均未知是何缘故,忙拱询问。
半边老尼道:“今日邀集各位来此,没有别的缘故,只是我与武当缘分已尽,特辞去武当掌门之位!”
诸人大惊,不知发生何事。
半边老尼当即解释道:“贫尼昔日受心明师兄之托,不过是暂摄武当掌门。当时已然说好,以一甲子为限。算来到今日,也到期限了。昆仑是我旧日师门,恩深难忘,遇着这般变故,如何能袖旁观?”
灵灵子劝说道:“掌门此言虽然合乎情理,却也有商榷之处。咱们修道之人讲究的是顺应天心、参悟玄。昆仑此番大劫,乃是其运数使然,人力如何能改?魔教凶顽也自会有天谴灭他,掌门何苦沾染红尘因果?”
半边老尼笑道:“师弟此言不差,只是贫尼心意已起,一念妄动便是无明,早已身在因果之中,不去度此杀劫,强行躲闪,反而落了下乘!
武当派乃是三丰真人亲传,道统不可废绝。禇六妹乃是心明神尼衣钵弟子,当年便是因为她年纪太幼,功行不足,怕难孚众望,才由贫尼暂摄掌门之位。如今她修道有成,功行大进,又将张祖降魔剑诀修习精熟,运转九柄太乙分光剑,如臂使指。莫说在掌门武当小一辈的弟子中独占鳌头,便是放眼当世后辈同道中,也是出类拔萃。有她正位掌门,与灵灵子师弟分管武当派下男女门人,武当门户光大指日可待。”
当即不再与诸人多加解释,事急从权,去繁就简亲自挽着禇六妹,扶到张祖灵位之前,令她叩首行礼,接了双龙敕令,正式就任掌门之位。
照胆碧张锦雯、女昆仑石玉珠、姑射仙子林绿华等七女本就是半边神尼在昆仑派时亲传弟子,如今自然跟随神尼,脱去武当弟子的名分。
这些年来,半边师太居摄武当掌门之位,深得人心,自灵灵子、郝行健而下,诸人心中均是十分不舍,只是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
灵灵子又问起半边师太日后的打算。
半边神尼道:“昆仑山门虽然颠覆,可弟子遍布海内,贫尼遥观天象,见百十道剑气遥指西南,观其路数,乃是昆仑派的章法,剑气落处乃是川南金佛山。那里乃是昆仑释门首徒知非禅师的修禅之所。如此看来,昆仑弟子应该在那处集结。贫尼这就前往汇合,与旧日同门商议!”
又叮嘱禇六妹等人道:“武当元气未复,你等术法虽高,轻易不可下山,徒增因果!这便作别了吧,缘若至,日后还有见面的会!”
即刻领着七女离去。
禇六妹等苦劝不得,只得洒泪拜别。
再说先前钟先生在金佛寺与知非禅师商议,广邀四海昆仑门人集结,数日之内,数百位昆仑派二、三代弟子纷至沓来。
连昆仑四友在内,老一辈的昆仑弟子还有南海小流沙银泥岛散仙东方皓、小髯客向善、铁钟道人及卫仙客、金凫仙子辛凌霄夫妻二人。
半边神尼与阴素棠因为是被逐出昆仑的,是故知非禅师、钟先生并未飞剑传书予她二人。
诸昆仑弟子齐聚金佛寺大雄宝殿,昆仑四友并一众长老坐立中央,其余弟子两厢站立。钟先生先行将魔教围攻之事叙说一遍,情动之处,悄然垂泪。
殿中所有昆仑门人均是悲切万分,哽咽无语。
忽地游龙子韦少少怒吼道:“咱们这就杀回昆仑,剿灭魔头,为祖师报仇!”
不少弟子轰然附和,一时间群情激奋,人声鼎沸。
知非禅师到底持重老成,轻喝一声,止住众人道:“诸位听贫僧一言,魔教势大,报仇还需妥当安排。钟师弟还有话说!”
韦少少性子火爆,不耐烦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咱们合力杀过去便是,魔头便是凶顽,咱们大不了舍弃了一身的修为,与他们同归于尽,也算是不曾侮辱了昆仑的威名!”
钟先生怕他莽撞,劝道:“师弟且慢,还有一件大事需要分说!当时二位祖师虽有通天段,却算定劫数难逃,便以身殉教,化解昆仑派数千年的罪业。不过留下了舍利、生魂,由我携带而出。这乃是二位祖师一身修为精华所在,如何处置,还需妥当安排!”
诸人一听,心中俱是一惊。
原来玉清教下有一奇门秘法,修道之人到了寿数尽时,若是今世飞升无望,便在转世之前,用绝大功行与毅力,将今生半世修为与修行心得附着在生魂之上,化为一粒内外透彻通明的宝珠。
本门中人,若是得了此人青睐,那宝珠所蕴含的修为便能为其所得。不少昆仑派前辈地仙,便以此法传承道统、延续衣钵。
不过此法一来甚为凶险,强自抽离一丝生魂,转世之时魂魄不全,即便投生,也是个常常是痴呆笨傻之人,后世几乎与修道无缘了。
后来昆仑派中修习佛法的前辈,佛道双修、互为借鉴,以舍利子为依托生魂,减了不少风险。不过即便如此,千年以来,以此法传承术法、道统的,不过三五人而已。
一元、空了二位祖师俱是天仙修为,若非千三杀劫,本可飞升。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凝聚而成的这粒宝珠,可谓昆仑无上至宝。就此看来,昆仑山门虽然覆灭,有此宝珠,昆仑派要东山再起并非难事。
殿中诸昆仑弟子,自然知道内中关窍。况且得了此宝珠,便意味着得了二位祖师的肯定。昆仑派如今虽然以四友为首,却无名正言顺的掌门,依旧是群龙无首的局面。诸弟子能得了宝珠传承,不但修为大进,继承道统、位列掌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只见钟先生合掌盘坐,不一刻,前额卤门洞开,内里宝光闪烁,冉冉而起一阵云雾,托着一刻光华四射的宝珠,滴溜溜团团打转。
诸弟子如见祖师,齐刷刷跪倒,大礼参见。
那宝珠也好似有所感知,忽地顿住,缓缓上下跳跃,仿佛颔首一般。
钟先生这才与诸人一般,拜了四拜,转身对诸人道:“如今诸位师兄弟和后辈弟子俱在,二位祖师英灵不远,咱们各凭缘、各安天命,任何人得了宝珠认可,继承祖师的修为,咱们昆仑派上下齐心,尊他为新任掌门,率领咱们光复山门、再兴昆仑。各位以为如何?”
知非禅师首先赞同:“如此甚好!我昆仑若非一盘散沙,如何能叫魔头逞凶?”
其余昆仑弟子皆无异议,异口同声,赞同此举!
游龙子韦少少首先抢在前头,扑通跪倒,连连叩头,心中默祷,祈求祖师垂怜。
那宝珠纹丝不动,光华甚至有些黯淡下去。
知非禅师见状,心中一叹,知道别人不愿开口得罪游龙子,只得仗着大师兄的身份道:“师弟莫要强求了,祖师自有决断,何苦如此?”
韦少少心中不忿,刚要开口反驳,那宝珠居然瞬时射出一道光华,直扑韦少少面门。
游龙子韦少少也是得道多年的剑仙,居然顿时觉得遍体生寒,胆绽心裂,吓得扣头求饶。等宝珠收敛的光华,方才闪躲一旁。在大庭广众下,落了面皮,羞得无地自容。
诸人见韦少少这般下场,方强压下冲动,互相打量,不愿率先出头。
知非禅师与钟先生、天池上人几个老成持重的长老商量一下,这才决断,先从年轻一辈的弟子中,依照年齿长幼,命他们一一上前叩拜。若是祖师有意,自然呈现出异象,降下缘。
不一刻诸弟子,流水价上前,排班施礼,心中均赌咒发誓,求取祖师青眼。
哪知全数三代弟子一一行礼见过,那宝珠却依旧稳如泰山,连一丝光华也不闪映。
知非禅师叹息道:“莫不是祖师觉得后辈弟子未曾入道,难担大任吗?那咱们几个老骨头少不得也要上前叩拜一番了!”
众人互相谦让一番,除了先前游龙子韦少少,先由入门最晚的卫仙客、辛凌霄夫妻二人上前,诚心礼敬,默祷祝告,期望这份天大的缘落在自己身上。只可惜依然如故,那宝珠毫无反应。
东方皓、小髯客向善与铁钟道人见状心喜,也各自轮流上前。那宝珠还是与先前一般无二。
殿中诸人除了知非禅师与钟先生,所有人均与宝珠无缘,众人不免心中起了狐疑,连知非禅师也对钟先生道:“师弟,这却是奇怪了,难道这么多弟子,全数没能入得了祖师法眼吗?”
钟先生道:“莫急莫急,不是还有人未曾试验吗?师兄您贵为昆仑大弟子,一向人望最高,或是二位祖师想由你来挑这个重担!”
知非禅师摆笑道:“衲子衰朽不堪,又资质愚钝,只是还有些自知之明罢了,这份缘或许应在师弟你的身上!”
钟先生解释道:“小弟若有这份福报,当日在昆仑山中,二位祖师自然早就挑明了,何苦等到今日!这应运之人定然不是小弟,而是师兄你啊!”
韦少少见二人推来推去,心中越发不快,冷笑道:“二位师兄何必婆婆妈妈你推我让的,上前一试便知!”
知非禅师与钟先生均知道韦少少先前落了面皮,难免心中有气,也不将他的话放心上。钟先生与知非禅师依次上前默祷,也是与先前所有人一般无二。
所有在场的昆仑弟子这下越发坐立不安,互相议论起来。老一辈的长老们也是琢磨不透,各自暗暗推演天。顿时大殿中叽叽喳喳,喧闹嘈杂起来,乱成一团。
恰此时,大殿外来知客僧来禀报知非禅师,说是庙门外有一个女流,说要面见禅师。知客僧不识来者是何身份,只得禀报禅师。
知非禅师奇怪道:“今日乃是我昆仑门人聚会,外人一个未请,如何不知好歹,这个时候来访?”
正要命知客回绝,忽听耳畔响起一个声音道:“诸位师兄,小妹阴素棠求见!”
当年阴素棠犯了情劫,昆仑四友执掌教规,将她与赤城子逐出门墙。若非阴素棠与五台派许飞娘交好,定然是个悲惨的下场。不过如今她夫妻二人傍上五台派这颗大树,在枣花崖倒也是过得逍遥快活。
韦少少蔑笑道:“阴素棠这个贱婢有辱昆仑门风,与妖人勾搭成奸,早被逐出门墙,今日有何脸面来此?”
钟先生先前为五台派诸人搭救,心中感念,自然对阴素棠另眼相看,忙劝说道:“韦师弟慎言!阴师妹当年虽违逆教规,被我等公议,逐出门去。不过当年二位祖师曾经言道,日后她若回头,不可为难!你难不成忘了吗?”
原来当年一元祖师与憨僧空了,只是一心修行,很少过问昆仑派中的事务,驱逐阴素棠,他二人虽未反对,不过也留下一线转圜之,曾经明确晓谕昆仑四友:尔等先前与半边师侄徒生嫌隙,遇上她那样的脾气,如何能忍?我昆仑栽培的弟子反去了武当,为他人作嫁衣裳!今日又因为阴素棠犯了命中的情劫,将她赶走,这般行事,并非昆仑立教的有容乃大、慈悲渡人的宗旨;虽然如今木已成舟,但日后她二人诚信悔过,祈求回转师门,尔等不可阻扰!
韦少少还待辩驳几句,忽地殿中金光大作、剑气森然,不大工夫,众人倏地眼前一闪,现出一队身形。为首是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尼,身后跟随七位美貌女仙,正是半边师太与七位女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