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观十年(公元66年)六月,一代贤后长孙无忧,终因气疾,崩逝于太极宫立政殿,享年6岁。
太宗痛失爱妻,悲不能已,罢朝三月。尊爱妻为文德皇后,且依妻之意,营山为陵,是为昭陵。更着百官孝素以示悲痛。又因皇后近侍尚宫花言献皇后生前遗作《女则要录》十卷,太宗益伤,乃言此生痛失佳佐,大唐更失贤后。故此生不欲封后,以慰爱妻之灵。
七月初,文德皇后入殡,所生诸子皆哀痛难止,诸大臣亦自素服以奉。然众中,唯以长孙皇后嫡生三子,时年九岁之晋王治最为可怜,幼年丧母,哀难以止。竟至数度哭绝泣死于灵前,太宗因忧其身体故,每欲着人抱走一边,却又被治奔往前来,俯于母灵柩上,久泣不起。
且又因其年幼不舍生母,拼死抱紧母亲灵柩,不允发。诸人再三劝阻无止。其舅长孙氏相劝,亦只哀告,哭求阿舅寻母归来。
一众人等闻儿天真,渴念母亲之言语,无不为之泣下。
太宗本伤,见得爱子如此,怜子年幼失母,又兼之素来疼爱,当下哭抱于怀中,好生劝慰道:“母后虽离,父皇仍在。但有父皇一日,断不令稚奴再悲如今日也。”
治虽聪慧明理,此刻也知当由母亲安眠,然终是不忍,再抱太宗颈,俯于太宗颈中,哀哀哭泣,最后终至哭哑声音,又在文德皇后入陵后礼毕之时,因悲伤过度,首犯风疾,昏倒于太宗怀中。
太宗大惊,长孙无忌急命太医前往诊治。
后经得一番调养,治方清醒。仍欲再泣。太宗为慰其心,乃与其舅长孙无忌郎舅二人共抚之,治见母舅,又得父皇垂怜,方渐渐止泣。
太宗又怜治失母可怜,遂拒**贵淑贤德四妃,求为报后恩,代为抚养晋王之请,下诏曰:“自晋王治仁孝可爱,然幼年失母,则父母大道,自当由为父亲抚育之。另有晋阳公主安宁,亦当一同亲抚。”
内外闻此诏,皆惊叹,长孙无忌等人更进言,帝王亲抚之事,自古未闻,不可行。然太宗意坚,更泣曰:“汝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稚奴自幼仁顺,长与朕及皇后为伴。已然不能离。今日皇后离朕而去,唯留下稚奴兄妹二人以慰朕思。汝岂可夺朕之末念微思?”
故,自此天下皆知。晋王治、晋阳公主李安宁,由太宗亲自抚育。哺食添衣。
贞观十一年(公元67年)十月初九。
夜色深沉。
长安城内,华灯初上。
驿馆中。
天字上房里。
一个容光殊艳,发如浓墨,肤如白雪,眉如远山,目如秋水,唇如胭脂的女子,正坐在窗前,手捧着一卷翻得断了线的书简,看着窗外夜色。
床前,坐着她的母亲,一位虽然年纪已大,却依然容色不殊的贵妇人。
“媚娘,早些休息罢!明日还得往内里递上名书(即唐时入宫采选时,把自己姓名,生辰,出身家世等,写成一本奏折,递交宫内,由相关负责人检阅之后,分三六九等送给相关的人来挑选。择优去劣。最高的等级,就是交给皇帝本人亲阅。像这样的,基本都会是世家贵族)与画像呢。”杨夫人轻轻道。
媚娘淡然一笑,纤纤玉指轻抚书简道:“母亲不必担心,名书不会被退回的。”
杨夫人却忧道:“但愿如此……只是听,这一次韦家也选了人上去。只怕……”
媚娘却没有回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边的月亮,怔怔出神:
已经九天了,他还是没有回信。看来……他终究还是不能如自己所愿了。
“媚娘,媚娘!娘在跟你话,你在发什么呆?”杨夫人不满道。
媚娘这才回神,急忙转头笑道:“母亲莫怪,媚娘只是有些失神了。”
杨夫人何尝不知道女儿心思?便不悦道:“你呀,事已至此,便莫再做他想了。他是何等身分的人?断然不会来迎了你去入门的。”
媚娘变色,道:“母亲!”
“难道不是吗?他可是世家子,便是他对你一片真情,他父母又哪里看得上你父亲这个应国公!便是真入了他府中,也只不过是个妾室罢了!孩子,母亲无能,不能将你生于贵世名府。可既然你命中注定为妾,那何不做了天下第一人的妾?!
再者,你命中注定,是要入宫的……可莫忘记了那袁道长与你的赠言啊!”杨氏苦劝道。
赠言……
应国公次女——武昭,字如意,字媚娘,苦苦笑了一声,手轻轻抚向颈中那枚牡丹金坠子。
这枚坠子是中空的。里面有一张红泥洒金的笺,上面,正是当年她满月之时,偶然游历至应国公府前的大天师袁天罡所留给父亲的八字命批箴言。:
后为武女,唐三代昌。
这道批言,连母亲也不知道。因为父亲自得到这道批言的时候,便一直瞒着所有人,包括媚娘自己。直到前不久,父亲病故前,才将她唤至床前,告诉她这件事。
他把这道批言用一枚巧夺天工的坠子封了起来,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步入那深如血狱的**。
然而……世事终不如他所愿。眼看着两个儿子对这个最疼爱的女儿的痛恨日渐增长,眼看着女儿因为自己武氏一族并非世家,不得适与心仪之人……
“媚娘……也许,真的是爹错了……爹错了……也许,天命真的不可违……只是……只是爹好恨自己,不是一个世家……不能为你以后……以后挣得个好……好归宿……媚娘……这个……这个坠子里的东西……你可在父亲去世后……她欲将你适与……适与什么显贵族中做妾时……拿与她看……
她会保你入宫的……
孩子……父亲保护了你一生……为的便是希望看着我的女儿,能够天真快活地过一生……可是现在……现在终究是父亲错了……
父亲错了……”
想着父亲的遗言,媚娘心中,深深地生出一种淡淡的厌恶来。
是的……她知道,她都知道。
其实母亲最疼爱的,原本是大姐。因为大姐嫁了一个让她脸上有光的郎君。可是遗憾的是,那个脸上有光的郎君,却只能给自己的“妹”找一个“姐妹同侍一夫”的“佳话”。
大姐怎么可能容忍?
年仅十三岁的媚娘不禁苦笑。
是啊!大姐与她,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彼此,莫是大姐不愿意让自己的夫君娶自己最不喜欢的妹妹为妾。便是她武媚娘,也不愿为人妾。
所以,她一直在等,等着“他”来,等着“他”告诉她,她不必入宫为人妾了,因为“他”要娶他为妻。
唯一的妻子。
她在等。
一直在等。
……
可是终究,直到这送上名书的前一夜,“他”终究还是没有来。
媚娘又是苦苦一笑:是呀……自己早就该知道的了。前两天,大姐不是还特别遣了人来,好意告诉她,“他”已然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与那太原王氏的庶姐,订下了亲事么?
没错,如果是娶得世家子,便是一个庶姐,也是比她这非士家的应国公嫡女,来得光彩。
媚娘不怪“他”,从来不怪。
因为她知道“他”有太多的无奈,也知道,自己的命运。
转身,她慢慢走回屋内,坐在床边,将那枚冰冷的菊花坠子,收起来,放在盒子里。
现在,这个金坠子,是自己最大的本钱,是保住她,不会被母亲当做礼物,送与那年已六十的崔大人为妾的最大本钱。
其实母亲得也没错:既然注定为人妾室,何不索性为了那天下第一人的妾室呢?
何况,母亲心里,其实是持念着,她能封后封妃,荣耀一生,顺便,也将自己母家光彩一番的罢?
……
如西市的一件衣裳般。
混沌睡意拢来时,媚娘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现在,直如西市的一件衣裳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