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媚娘这般,瑞安也是更加欢喜。直道:“瑞安自幼跟着王爷,却再不曾见第二人如武姐姐一般,将王爷心性思虑,看得如此透彻。”
媚娘淡笑:“稚奴本性仁厚,不欲与人为敌。又自幼跟着长孙皇后身边,故而自便学会了皇后娘娘那凡事看透不透,只怜其苦的慈悲心怀……又如何会与他人为难呢?
而正是这般的稚奴,才值得人敬重爱护。否则这宫中诸人,又怎么能将他视为一朵大唐后廷与世无争的白莲般看护呢!”
瑞安笑道:“可是咱们王爷这般心思,还是有武姐姐懂的。否则他也太寂寞了。”
媚娘又笑道:“我与稚奴,是为棋友良知。我父亲曾过,棋盘之上,人之品性心思,全部一显无余。虽然稚奴常常掩饰,奈何终究难脱此理。”
“那也得武姐姐有这本事,与咱家王爷做个棋逢敌手的博弈之友啊!换了别人,咱家王爷还是不得努力让着,瞒着,跟哄孩儿似的只求对方高兴?”瑞安道:“放眼这内外,除了武姐姐可让王爷如此交心,还有别的谁有这本事?”
媚娘含笑,又忧道:“然而这样,终不是长法。稚奴苦苦压抑,用意固然是好,只是苦了他自己……”
瑞安也叹息。然终究无法。二人只是看着窗外透过的雪光。
雪渐渐停了,瑞安才道:“武姐姐,这殿里清冷,你肩膀有伤,还是早些歇着罢!别落下什么病根儿才好。”
媚娘头方欲行,忽闻殿外传更声,便道:“此刻,只怕稚奴还未睡下罢?”
“多半是。”
“那……瑞安,可还得劳你一趟,送一物与稚奴了。”
言毕,也不待瑞安发问,便自走到书桌边,取了一张素笺,不加思考,便写了几行字。吹干,折好放入信筒之中,交与瑞安。
瑞安看了,也只得将媚娘送回寝殿之后,便自行出去,回甘露殿见稚奴。
……
稚奴正在房中,与晋阳话儿。
闻得瑞安媚娘送来东西,心下一喜。又见一信筒,也不理幼安宁,便自拆开一阅。
却原来是首诗: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
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
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
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
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
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稚奴见此,当下一怔,然立刻媚娘所意,着实又惊又喜。
惊的是媚娘竟将他心事全知,喜的是生平竟得如此知己,夫复何求?
又忆及今日诸事,与媚娘颦笑,心下直如升天飞仙般,平安喜乐,甜美无比。
旁边,时年六岁的安宁看了他这般喜不自胜的样子,好奇上前一看,便道:“这人是谁?却如此知九哥之心?世人皆道九哥通舞律之法,擅右军之书,却除父皇与大哥三哥四哥外,再无人知九哥最喜靖节公(陶渊明后世之号)的诗。如今特别书了这诗,是来劝九哥日后再仁慈,也要为自己保重么?嗯……也对,正所谓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而且再了,那靖节公可是也回了: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九哥,此番之事,你也着实是太不上心了。该被人骂一骂。”
稚奴闻得此言,又笑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且去睡!快些!”
安宁却不肯走,执意要看他如何回之,然终究还是被花言含笑抱走。
看着花言临走时留与自己的一记微笑,稚奴心下知,这花姑姑怕是看透自己心思,然思及她一生只为自己好,便也无妨。只着德安取了纸笔来,微做思考,便书道: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书毕,交与瑞安,着其交与媚娘。
……
片刻之后,大吉殿侧寝殿之中。
媚娘一边对着瑞安送来的稚奴回信微笑,一边轻轻拍着因身怀有孕,睡眠不安的素琴。含笑又细阅两遍才道:
“稚奴这般心思,我也知道了。瑞安,你早些去休息罢!”
瑞安本就有些困了,闻言,便笑着退下。
媚娘又将稚奴之信读了两遍,才喃喃道: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想不到你这般洒脱,倒是我太过执着了……”
想着那张温雅儒文的如玉笑脸,媚娘淡然一笑,收好回信,便伴着素琴一同睡下。
……
大吉殿正寝殿中,德妃仍未就寝,只听得刘司药将诸事报毕之后,才沉吟道:“那稚奴与武氏的信上,可了些什么?”
“启禀娘娘,那瑞安是个极机灵的,奴若非身上有些旧底子,只怕便要被他发现。饶是如此,奴也只能远远躲着,看他们话,连殿也不能进,是故……”
“既是如此便罢。想来既然是连安宁也能看的,便没什么紧要,多半是那武氏劝慰他的话儿……
不过也难为你了,那瑞安德安兄弟是王德一手**的人,又常年跟着皇后学着,只怕这宫里,比他们兄弟俩更机警的,也是没有了。你能跟到这儿,就是不错。只是仅可此一次,下一次,可万万不能如此了。记得,以后既然瑞安要留在咱们这大吉殿,便需得嘱咐那些人心行事,莫叫瑞安看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回了稚奴。”
“是,娘娘放心,以后若需要再盯着他时,奴便每次都用新人……”
“不可,我方才不是已经过,瑞安不同别个宫人?再者他之智,若想藏私,你便是换再多人也无用。好在稚奴是不会与咱们为难的,留下瑞安在此,其实目的是为防范安仁殿,于我们有益无害。便由他去罢!不止是他,以后那武才人,还有元充仪,她们二人,你也告知咱们宫中诸人,不可轻慢,更不可做出些使之不快的言行来,知道么?”
刘司药闻言大惑不解:“娘娘,您身为一殿之主,为何要对她们两个依附于我们的嫔妃如此之好?”
“你呀……看事情还是不够仔细。你看今日那武氏一袭红衣之态,宛如仙子谪世间之容……天下间的男人,几个能不被这等容姿所动?你看到今天陛下看她的眼神了吗?除了长孙皇后,本宫还从未曾见过陛下用敬重爱切的目光看过第二人。虽然陛下看她的眼神,不若看长孙皇后时那般炽热真切,可是能让陛下露出这般眼神,此女便非同一般。
再者,她又救了稚奴性命,太医又她是稚奴的心疾心药……日后,只怕陛下见她的次数不会少于我们贵淑贤德四妃任何一人。
最后,这稚奴连受她两次救命之恩,又与她交往甚好,日后少不得在陛下面前为她多多美言……连那身怀有孕,出身尊贵的元氏也对她死心塌地,姐妹二人情比金坚……
她日后在这宫中的日子,只怕是要一日好过一日了。”
微歇了一歇,德妃才叹道:“此女手段,果非寻常。大家都在忙着讨好陛下,她却大出奇思,瞧准了陛下疼爱稚奴,竟一法之下,求得宫中诸女梦寐以求的陛下敬爱……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今日我为主她为客,只怕不日,也便是她,能够再得一殿之主的地位了。加之她手中握有稚奴这张大唐内廷各殿之上的通行之令……咱们还是与她交好,将其拉拢一二,不定……能够让那安仁殿的,因为此次愚行,而落得个悲惨下场。”
依然是夜。
长安城。
太极宫。
太极殿。
太宗披着一件镶了黑狐皮毛的金龙大氅,高坐龙位之上,由王德侍奉着,手批奏疏。
批了一会儿,太宗突然放下奏疏,问王德:“那武昭,现在如何?”
王德早知必有此问,便笑道:“主上放心,刚刚老奴又着人去看过了,武才人现已是歇息了。并且,她还在歇息之前,着了晋王爷派与她使用的瑞安书了两首诗,劝慰晋王不要想不开呢!”
太宗闻言,颇有兴趣道:“诗?什么诗?”
“据主上请了去为晋王爷治学的薛太妃(李渊的薛婕妤,因为唐太宗要亲自带养李治,不能让没有净过身的男人随便出入内廷,所以就请这位太妃来教当时还没有元服的李治读书习字。),那诗安宁公主看了,还背下来,似乎是晋时陶靖节公的形影神一篇三首中的头尾两首……”
太宗想了想,又把那两首诗在嘴里念了念,这才含笑摇头,重新拿起奏疏来批。
王德见他如此欢心,便笑道:“主上,起来老奴跟着主上,也见过不少这般劝导人向好处学的诗信,可怎么今日这晋王爷与武才人之间的来往信件,老奴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你当然看不明白,这两个孩子,那武昭便是聪明灵透,傲骨高节;稚奴呢,心性淡泊,聪慧绝……
又难得本质都是仁善慈良的性子……
唉,若是朕的承乾与那青雀有他们这般省事,朕可不是要高兴坏了。”
王德闻言,只是笑待太宗继续明。
果然,太宗批完手中奏疏,才道:“武昭与稚奴的诗,是第一首形赠影,原本的意思是劝人及时行乐,可这诗用在这里,用意却是劝稚奴要想开一儿,不要为已然过去的人与事,再行留恋,应当为当下而乐而忧,才是好的。”
微一停顿,太宗又道:“而稚奴所答的,却是这第三首神释,原本是陶靖节自己的一番感悟,可在稚奴这儿,他这是在用此诗告诉武昭,他以后会听她的劝,放下过往种种伤心与愤怒,顺应天命,顺其自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好好活在当下就是了……”
太宗想想,又是宛尔一笑道:“这两个孩子,倒也有几分意思。稚奴倒也罢了,幼时跟着他母亲喜爱陶靖节,长大之后又是那般淡泊性子……难得这个武昭,”太宗放下手中笔,若有深思道:“年纪轻轻,又如此聪慧,又是在那样的家中长大,又有那样一个母亲……却被养得如此傲骨铮铮又明心见性……实在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