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四月初。
正是草长莺飞时。
太极宫宫门再开,一队身着绫罗的少女,慢慢向宫内走来。
为首的一个,走在众人面前时,引得所有年长些的内侍见到后,无不惊叹出声。
徐惠见众人如此看自己,心下也是微罕,然又想起房大人临行之前曾告知自己,她与那长孙皇后,动静之间颇为肖似,便含笑而过。
无所谓,无论她像与不像,只要那个男人,那个她自幼便心心念念着的男人,爱自己便好。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一路入了凤露台,见到了那看见自己之后,妒恨交加的韦昭容,惊异不止的韦贵妃,阴德妃,燕贤妃,也见到了面无表情,却能从她的眼里看出震惊的杨淑妃……
同时,她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女孩子。
一身杏色装束,华美如杏花微雨的那个女子,那个立在一个端了大肚子,年岁与自己相仿的女孩儿身边,美得虽衣衫朴素,却艳冠群芳,目光流盼之间,如日月耀人的女子。
头一眼,她便为她之容貌惊呆了:世间,竟然有这般好颜色的女子!而这样的女子,居然就在她心心念念,挚爱着的陛下身边……
一种慌乱与惊恐,从心底涌出。
幸好,她很快从旁边的窃窃私语中了解到,这个女子,姓武,名昭。正是房大人曾经多次向她提起的,曾经救过当今晋王两次的武才人。
而她在这宫中的恩宠,据身边同入宫的,一些消息灵通的,似乎真的如房大人所,因为过于高傲艳丽,而不得上心。至今,连幸都未有一次。
可尽管如此,她的心却难以稍安。
为何?
她不知。
但有一是肯定的,此女绝非旁人想像的那般简单,也绝对不是一个看似沉默温驯的女人。
…………
是夜,太极殿中。
媚娘孤零零地看着那个白天见过的,名唤徐惠的女子,在入内之后,便被太宗惊为天人,亲自牵了她的手,视若珍宝,慢慢地引入内闱而去。
她的心中,一片寒凉。
早在今日凤露台上之时,早在那时,她第一眼看到徐惠起,便知她必是自己劲敌。
只因她的一颦一笑,似极了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神仙娘娘——虽是相貌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却有着同样的神态,同样的气质,同样的恬淡。
那是自己无论如何,学也学不来的恬淡。
而她武媚娘……
高傲地,媚娘抬起头,如一只孤单的凤凰般,慢慢走出太极殿,走向无边夜色中……
她也不稀罕这样的恬淡。
………………
同一时刻。安仁殿中。
韦昭容冷漠地看着面前的镜子中,风韵不减当年的自己,淡淡问道:
“可是真的?”
“回娘娘,英蓉听得真真的。再不会假。”于才人含笑在一边,替韦昭容梳理着长长的黑发。
韦昭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做得很好,下去罢。”
“是。”
于才人退下后,韦昭容才满脸厌弃地看了自己被于才人碰过的秀发,道:“春盈。”
“奴婢在。”仿佛是已经习惯了如此一般,春盈早已备好了水盆布巾等物,步跑上来,与韦昭容清洗方才被于才人碰过的秀发。
“那个叫徐惠的,知道怎么回事么?”
韦昭容任着春盈替自己清洗,慢慢道。
“回娘娘,宫外已经传过信儿了,那是长孙大人与房大人因为晋王一事,而安排进宫的新人。特别挑了出来的。宫外,若能与之交好且收为己用,那是最好不过。”
“那样的女人,收来做什么?让她分我的恩宠么?!”韦昭容怒道。
见她发怒,春盈再不敢多言。
又过了一会儿,韦昭容才道:“那宫外可有什么良策传进来?”
“回娘娘,有书信一封。”
春盈一边,一边着旁边的太监送上一封信。
韦昭容头也不回,只举起手,那信放在手中接了过来,然后拆开便阅。
看着看着,她的嘴角,弯起一抹满意的笑容,然后又淡然地将信交与太监:“烧掉。”
“是。”
太监依言,取下一边宫灯罩子,将信放在烛火上燃,然后又扔入眼看就要用不上的火盆之中。
“春盈。”
韦昭容轻唤。
“奴婢在。”
“这于才人,做事既然如此尽心,那也该给她一儿好处。而这天下最大的好处,莫过于得偿所愿。你是不是?”
“正是。娘娘这般仁慈,那于氏可真是有天大的福气呢!”
“好,明日,你便安排她去罢!”
“是!”
…………
次日。
甘露殿中。
“四哥要我们陪你一起出去做什么?”稚奴一大清早,就见到兴冲冲的青雀前来拜访,且还要带他们一起出去。便好奇问。
“这两日,四哥偶然见了那新入宫的徐才人,不知为什么突然想着母后,夜不能寐。想着不如咱们一块儿,去感业寺拜祭一番。可是大哥事忙,不肯前去。四哥只有来找你们俩。走罢?”
青雀这般,稚奴也只得依他。毕竟这几日,他日日在宫中,看着那徐惠得宠之后,媚娘的失落样子,心下难免不痛快。
于是想想,四月天光正好出游,散散心,也是好的。便答应了。
接着,着瑞安去回了太宗之后,也可。便整装出发。
四月的长安城,美如诗画。街头巷尾,俱是花木成行,杨柳如雾。看得自只出过宫,还是去自己舅舅家的安宁与稚奴,好生新鲜。
青雀见二人如此,更是开怀,便提议道:“不若咱们先去拜祭了母后,然后再回长安城里,慢慢地玩,如何?”
二当然答应。
于是,三兄妹到了感业寺,拜献过长孙皇后之后,便向感业寺借了禅房,更了衣裳。只做三个普通贵户家的公子娘子,出来游玩便是。
一路上,但见一路热闹,稚奴是玩儿得不亦乐乎,连带着帷篱的安宁也是看着这个新鲜,瞧着那个喜欢。
青雀在一边看着,不由想起当年自己与长兄承乾也曾如此一般,兄弟二人无忧无虑地玩耍的样子。想想如今二人势如水火,心下黯然。
到底是谁错了?
他还是承乾?
稚奴本正玩儿得开心,忽见青雀如此作态,心下了然,道:“四哥,你是在想大哥么?”
青雀闻言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这世上,除了我与安宁,还有父皇,便只有大哥能让你如此挂怀了。现在我与安宁在此,父皇好好在宫中,你又了,去请大哥大哥不来……是觉得他生你气了罢?”稚奴一边心地抱着一尊欲带回宫中,送与媚娘的泥泥狗,一边咬着一串儿蜜果子(与后来的冰糖葫芦很像,但唐时没有制糖技术,所以只能用蜂蜜浇在上面取其甜意……好奢华!想想看,蜂蜜做的冰糖葫芦!)笑道。
“你这鬼精灵……若是你肯把这脑子用个一星半儿在应对**那些人上,也不必惹得父皇和舅舅如此为你烦心了。”青雀笑骂,然后才叹道:“稚奴,你四哥做错了什么事,大哥要这般恨四哥?”
“你们两个的事,只有你们两个自己最清楚。想想你们是从什么时起开始不再和睦的,便知道了。只有一句,四哥,你也好,大哥也好,诸位姐妹们也好。都是稚奴的心头宝。咱们自己置气便罢了,可别把些不相干的人扯进来,伤了自己人的心就不好。”稚奴不是不知道自己四哥与大哥近些年的事情,只是他不愿透而已。
今日既然见四哥发问,便老实了。
青雀闻他此语,却是甚感意外,一瞬间,似乎有种面前这个弟,突然长大了,甚至比自己还大些的感觉。
摇摇头,他失笑:“你呀,越来越像个大人了。可是这心思却一直不见长……罢了,走罢。四哥带你们去吃些好的。”
两闻言,欢呼一声,只跟着青雀入了一家挂着永安酒坊的店子,与酒博士(对酒家店二的雅称)打了个招呼,便直上三楼观景台上。
三人一上观景台,便有那极知事的酒博士上前来迎,青雀又特别嘱咐了要间隐秘又兼得净静二气的所在,几两银子扔出去,酒博士便立刻引了二人,前往观景台上最干净安静的一处座(类似如今的单间,不过周围是用竹制或者上好的木制品作成半隔断的墙壁,再配上花木之类的装饰),取下毛巾,仔仔细细地擦了桌椅两遍,才恭声道:“不知王爷,是不是还照以前一样?”
“除了将酒换成茶外,便都如以前罢!稚奴,安宁,你们两个,可还有什么特别想吃喝的?尽管,今日,四哥请客。”
青雀这般一笑言,那酒博士看着稚奴与安宁的眼神,立时变了。有惊恐,有不安。
稚奴看得有趣,便问:“你怎么这般看我?是怎么了?”
“的……的参见晋王爷……参见晋阳公主殿下!两位……不,是三位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稚奴见状,不知所措,倒是那青雀见惯如此,便着他起身,又交待两句之后,挥手命其退下,这才笑与弟妹道:“不妨事,这等市井民,难得见到咱们这些龙子龙孙,吃惊也是难怪的。”
稚奴听着,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怪异的感觉。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分的与众不同。
不多时,茶水便上来了,虽然这苶已然是当时坊间极品,然对自幼生长在宫中,三五岁起便开始将蒙甘露拿来漱口的稚奴与安宁来,却再是不好入口。
见弟妹如此,青雀只得笑道二人被宠坏了,又命身边楚客去三人所乘的马车上取了蒙甘露与一套内用茶具(内用,宫廷用)来,交与酒博士取了新泉水沏了,这才送上。
虽然茶水不合胃口,可不多时,端上来的几样菜品,却教稚奴与安宁看得讶然欣然。尤其其中一道羊肉汤,取的羊蝎子熬了三日三夜做底汤,沏入新鲜肉片,又放儿切碎的,西域传来极为罕见的胡荽(就是咱们现在吃的香菜,当时刚刚从西域传来,很珍贵的菜品)叶子,青胡蒜茎子(就是蒜苗,也是西域传来的,不过因为这个东西传得早,当时不算什么稀罕的了。),一儿南椒(就是咱们现在常常的川椒——花椒的一种),一儿咸盐,两匙香醋……当真是鲜嫩美味,香咸酸麻皆有,且爽而不腻。
就见稚奴这一向不爱多食此等腥腻东西的,也是连喝了两碗。且又取了第三碗,依那酒博士所言,泡上一块儿松软鲜热的,掰碎成块儿的胡饼,连吃带喝,极是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