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刘弘业身影再不复见,媚娘才难以抑制,终于痛哭出声,瘫坐于地。
她哭得如此伤心,直到一双手,轻轻地将她扶起,抱在怀中,替她拭去所有眼泪。
媚娘抬头看时,终于忍不住道:
“惠儿……”
再度俯入寻她而来,却将经过看了个透彻的徐惠怀中痛哭不止。
徐惠叹息,只是任着她哭,待她得哭够了,哭足了,才扶了她,慢慢下了桥,坐在桥边水岸旁的圆木桌边,轻轻道:
“他……便是你心心所念之人罢?”
媚娘无语,只是红着眼睛,头。
“你这般……是因为觉得,你们二人再无可能了么?可是……他不是愿意等你出宫,愿意与你白头偕老……而且我方才也听到了,他为了你,这么多年,可是……”
“方才那许多话,虽然有些是违心之语,可这一句却不是。惠儿,一个男人,能够为了一个女人而狠心冷落自己的妻子这么多年,那么早晚有一日,当我与他情尽色衰之时,他也会一般待我的。”
“媚娘,也许是你想得太多。”
“也许罢……可是就算不这么想,他成婚,已是事实,他双亲难容于我,也是事实……我与他,再无可能。”
“媚娘,我倒觉得,你这一番,了这些话,只不过是为了绝自己对他的念想……我不懂,你既已决定出宫,又为何……”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还对他抱着一期望罢?期望着他终究能够告诉我,他可以不在乎双亲的反对,执意将我迎入刘府……惠儿,我方才与他这些时,曾经想过……若他能出这句话来,那么便是为妾为侍,我也愿意与他共渡一生。可是他……始终不曾出口。他只是他的难,他为我,对那王家姐的不好,我母亲的阻止……
惠儿,一个人,若是只一味避开你的问题,只顾左右言其他……你觉得,他的真心,有几分可信?”
“可他毕竟是真的将那王家姐……”
“那只是他的怨恨,怨恨他的不由自主,怨恨他父母的所为罢了……他只是将我,当成了他的一个任性妄为的借口……可悲的是,我却不得不希冀着这个借口,是真的……
因为,我还是想着,若能出宫,与他同伴一生……该有多好……有多温暖……
惠儿,我是不是个糊涂的女人?明明将一切都看得清楚了,却还是要往里跳?只因为,那一的温暖,能够给我一儿生存下去的力量?”
媚娘泪眼看徐惠。
徐惠却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得叹息不语。
终究,媚娘还是将此事放下了,强笑道:“你看我,却这般做态。走罢!只怕呆会儿若是找不着你,陛下会心急。”
徐惠见她如此,也不知她是真的想透了,还是假的想透了。只得急忙起身跟着她。没想到一起身之间,媚娘身上却无声滚落一物下来。
只可惜,因落无声,媚娘终究还是没有发现。
她们二人刚一离开,一道束发玉簪的淡蓝身影,便与一个抱着白玉拂尘的内侍从花丛之后闪了出来。
正是稚奴与瑞安。
稚奴默然不语,只是走上前去,拾起那媚娘遗落之物,拿在手中细细看时,却原来只不过,是一块儿看起来光洁纯白的鹅卵石罢了。
“那……那武姐姐扔进水中的,却又是何物?”瑞安发疑道。
稚奴不言,看了看水面,似是不深,立时便连给瑞安阻拦的机会也不曾,和衣和履跳入水中,惊得游鱼儿一片片逃开。
“王爷!这……这虽然天气不冷,可您不能近水……”瑞安吓得结结巴巴,便要上前来拉他。可他只轻一扬手,便大着胆子,强忍着天性对水之畏惧,伸手去原本碧澄清澈,如此却因他一跳,泥沙混起,搅得一片浑黄的水中去摸索着。
瑞安见状,只得急忙唤了旁边经过的一个肤色微黑的侍女,速速去甘露殿内取了衣履来,等着呆会儿稚奴上来,便与他更换。
幸好,稚奴之前看得极准,早知那物落在何处,便伸手一摸,就抓在手中。
拿出水面看时,却是昨日因舞祭一事,太宗着赏媚娘的一块儿白玉错金牌。
稚奴提着它,目光只盯着它,木木然地走上岸来。
瑞安一见,便惊道:“唉呀!这可不是昨日主上赏了武姐姐的云纹错金白玉牌么?
她怎么……怎么……怎么这般不爱惜!
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稀世和阗白玉,着了大内名匠足足花了一年之功才制得,且此物之上的错金法属极秘,便经千年亦不能损落……
这般珍贵的东西,连主上自己都舍不得带几次。昨儿个把这东西拿出来时大家还都道要赏与太子殿下或者是魏王爷的,最后赏了武姐姐时那几殿的娘娘脸都变了……
可她怎么……怎么……”
稚奴淡然一笑,神情凄凉:
“稀世之宝如何,天子赏赐如何,众人嫉慕又如何?
于武姐姐而言,只要是她心爱之物,那便是一块河里的石头……也是无价之宝,丢不得,伤不得。
而若不得她心爱,便是这皇家富贵,诸般荣耀,各色奇珍……
也是扔,便扔了。”
话之间,
一番话,得瑞安无语。恰巧那侍女捧了衣裳鞋履来。瑞安便请了稚奴去换。
稚奴摇头,先将那石头在手中紧紧握了一握,才交与那侍女道:“你将此物交与武才人,便你经过此处,见她落了此物。知道了么?切不可提起本王之事。若事情办得好,本王更有赏赐。”
侍女却是个知机的,闻言大喜,便捧了这石头而去。稚奴看她离去,只看了看手中白玉牌一会儿,凄凉一笑,与瑞安自去更衣,准备入内侍宴。
媚娘与徐惠更了妆容,正待入殿内时,这侍女便持了石头来,送与媚娘。
媚娘一见,惊喜交集,又见徐惠含笑看着自己,脸上微微红,终究还是将之系在了腰间。想想方才自己手边无甚趁手之物,一时舍不得这自幼便随身的宝贝,竟将太宗所赐珍宝白玉牌丢入水中。颇有些后悔莽撞。毕竟这玉牌珍贵,只怕众人哪一日问起,她今日之踪便要暴露……
不过也无妨,横竖只自己不胜酒力,玉牌何时丢了也不知道便罢了。太宗仁慈,自不会为一块玉牌为难自己。至于其他的人,更巴不得这东西再不能挂于她身上,看着刺眼。
想至此,便淡淡一笑,将白玉牌丢之脑后,正待谢那侍女时,却见她直愣愣地盯着殿内那正弹着琵琶的高昌乐姬胡灵姬发愣。
心下纳罕,便看了眼徐惠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值的?”
“奴婢姓罗,名慧儿。奴婢刚入宫没多久,身在这阙楼之中当值已有三五日了。”
媚娘看她尚且天真,想着便不会入宫太过长久,便笑道:
“我看你这般盯着那乐姬,可是会弹琵琶?”
罗慧儿笑道:“是会。”
媚娘看了看她,又看着殿内那胡灵姬笑道:
“那以你之所见,这高昌乐姬,弹奏如何?”
“她……弹得实属一般。虽极力追求技艺,却忽视了乐由心生,音以情动。便如一道看似色彩美丽香气十足,却食之味平平的心。”
罗慧儿这一言,可得徐惠与媚娘俱是含笑。
正在这时,忽闻得那殿内乐声停,又见那胡灵姬亦发倨傲,定要与汉人乐官一较高下。弄得宴席之上,气氛沉闷。
媚娘又叫了近侍来问,才知方才这胡灵姬发问之时,太宗却已转移话题,且请她做一曲,再行计较。
想不到这胡灵姬不知好歹,竟硬要与之比试,且还放言道,手中琵琶琴弦特殊,是一般所用两倍粗细,且加之整个琵琶沉重无比,自己方才所弹之曲属西域名曲,大唐若能有人识得此曲,便当下拜之为师,从此再不提“擅琵琶”三字。
罗慧儿闻得此语,便是一声冷哼:“不过是首改过的高昌古曲罢了,哪里还是什么西域名曲了?”
媚娘更讶,便问道:“若是你弹,可能赢她?”
“这般技,也只不过惊一惊不懂之人罢了。”
“好!那你且如此……”
媚娘闻言,含笑招她过来,俯于其耳边细细几句。
慧儿知机,便谢媚娘提拔。
于是,媚娘徐惠先行,慧儿却自离开。
不多时,媚娘入内,便正闻得那胡灵姬含笑问道:“莫非堂堂上国之大唐,竟无一人能识得此曲,与咱们这些番邦之国,做出个榜样来么?”
太宗面色沉沉,韦贵妃便待发言,却忽闻得媚娘朗道:
“果然是西域名师,瞧这琵琶好生别致呀!陛下,不知可否向大师借来,让媚娘一瞧?也开开眼界?”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连方才换了新衣履,心事重重的稚奴闻得此言,也是抬头看向媚娘。
太宗本来生气,然看媚娘目光,似有所意,心下一动,便笑道:“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却来问朕?”
“陛下,媚娘闻得,诸国使节称赞陛下是为天可汗,便是存了依赖托付,臣从之意。所以媚娘想,既然甘身为臣,那普天之下,皆为王土,这普天下的琵琶,岂非也是王之琵琶?”
此一语,却教那胡灵姬当下一愣,这才察觉,自己今日所为,却是过了些。急忙便欲俯身请罪。
然座中诸人都为人中龙凤,哪一个不明白这是媚娘在提于她?更不必太宗。
太宗心下大喜,便含笑,夺了那胡灵姬的先机道:“虽然如此,然咱们既然身为上国,有庇护保佑下国之责,却也不能强予强求。不过既然你想看……想必胡大师,这琵琶,也可借朕这没见过世面的丫头一观罢?”
太宗这番话一出,任谁都听得出那话里话外的爱宠意味,连媚娘面上也是微微一羞。
席间众人,却是各般颜色,各有心思。欢喜者有,疑惑者有,不安者有,怨恨者更是多不胜数。
胡灵姬自然无不可,便借与媚娘一观。
媚娘看了琵琶,便笑道:“这琵琶既为乐器,光看是不合适的,刚刚虽然听得大师一曲,妙如天籁,可究竟大师高明,只怕便是腐朽沉木,入了大师的手也化为神奇,这琵琶再坏,也得弹好听了……所以,却听不出这琵琶的本质来。”
胡灵姬闻得此言,大是喜欢,便道:“既然才人如此,又真心想听一听不妨自己试一试便可。”
“媚娘可不会弹……哎,不若如此,且随便找个新人来试一试,媚娘日常听闻,那些老乐工们但凡制得一件得意的新器,都是要找新人来试的,是因为新人手生,更能现出这新器品质。如何?”
“不止大唐,便是我西域诸国,也是如此行事。新人手生,弹奏之下,更能辨别音器好坏……那便依了才人罢!且不知,这当场之中,哪个是新人?”
胡灵姬便左右去看。
媚娘抬头,猛可里便瞧见了那慧儿正捧着酒食上前奉与自己桌前,笑道:“罢了,大师,何必到处去找?随便寻了一个侍女来,只勾上几道音,便也知好坏了。”
胡灵姬头:“正是,乐工再新,不及完全没有摸过琵琶的人试得出。那便……你罢!你来。”
这一指,却正好指到了罗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