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见稚奴出席求奏,便知他意,含笑道:
“罢!”
“是,父皇。儿臣以为,父皇此为,不妥。”
太宗讶道:
“什么不妥?”
“父皇,别人不知,儿臣日日伴着父皇,这位张姓棋待诏却也是认得的。平时里,父皇很少召他入内陪弈。儿臣听父皇身边的王公公过,此人棋艺,若以七等品阶算,只能算得五品左右,且性子急躁,不似其他棋待诏沉稳之状,是而父皇平日,多半不与之弈棋。
父皇,如今各国使节前来我大唐,与我大唐共襄盛举,父皇虽有心示好亲昵于各国,故而屡屡在诸番较艺之时刻意相让,然如此轻忽,不免失了尊重。”
太宗闻言,便知他意,含笑不语。
藤原真吉虽然看上去胜不骄,然心下确是得意的。如今闻得一个少年这棋待诏只是五品棋艺,心下便不满,转了头去看时,却先是为稚奴容貌之玉润清秀一愣,心下生羡妒之意,才又道:
“这位皇子殿下得很对,我等虽然来自国,却也是心诚而至,大唐天子陛下如此垂怜,虽然是对我国的亲荣,却终究不能公平。不若如此,这位皇子殿下既然日日跟着大唐天子陛下,而且听你所言,似乎大唐天子陛下之棋艺相当了得。那……不如就由这位皇子殿下代大唐天子陛下来,指教藤原一盘棋,如何?”
这一番话出口,众唐臣皆是一惊。连青雀与承乾、李恪也是一忧。
李恪皱眉,问承乾道:
“大哥,稚奴会下棋么?”
承乾冷不丁听他如此亲昵唤自己,心下也是一愣,然后一转便道:“不瞒三弟,我还从来没见过他下呢。”
青雀更是急道:“这个傻子,挑什么大头现呐!现在可好,被人家将住了罢!唉!这个藤原真吉的棋艺,看似普通,其实却颇得三分上古棋圣弈秋的真意。要不那棋待诏如何会输?”
……
旁人议论纷纷,太宗却只是坦然看着稚奴,问道:
“如何?稚奴?人家都下了战书了,你不应,怕是不妥罢?”
稚奴想了想,笑道:
“父皇,这一盘棋,稚奴愿接,只是稚奴身为皇子,依礼却不可与常人同坐,不知这位藤原公子……”
“皇子殿下请放心,藤原虽然出身只算中上,然于本国,也是皇族世家正嫡出身的。不过当然,不能与皇子殿下尊贵的身分相比。不如……
在博弈之时,藤原可行跪坐之礼,这在本国,也是只有在面对内皇亲的时候,才会有的礼仪。如何?”
藤原这话,却是不假。稚奴身为皇子,自然知道,便含笑头,允之。
稚奴如此做态,堂上诸人多半不解,只当是突发奇想。
仅太宗与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等几位老人精儿,看出这孩子的心思,心下暗自叫好。
而另一边,素琴却是看不懂,悄儿没声地问了媚娘:
“晋王爷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最和气的一个人,今天处处摆架子。”
媚娘淡笑道:
“他这是在跟人家立下马威呢!不信,你等着瞧,呆会儿呀,这子上来,一定会让这藤原真吉十个子,又会要人家执黑先行,才肯动手。”
素琴纳罕:“不会吧……”
然她一语未竟,坐于宫人搬来的圈椅上的稚奴已如媚娘所言,含笑朗朗对方才跪坐于坐埑上坐好的藤原真吉道:
“藤原公子,依礼,本王为主,你为宾,自当主宾尽欢,你便执黑子先行,本王白子后手,如何?”
虽然这么一问,可他那般气势,藤原真吉哪里拒绝得?便只得应之。
然后,稚奴又笑道:
“藤原公子,再依礼,本王为上位,你为下位,自当以上宽下,你便先落十子,本王再与你博弈。如何?”
这一番话,问得显然已经是很侮辱人了。那藤原真吉气得,一张粉脸也是透红。可终究稚奴身为上国正宫皇子之尊,又是代表着上国皇帝来与自己博弈,于外人眼里,便是他藤原真吉承了天大的荣幸,只得强笑着,应了。
如此,稚奴才微微一笑,了声请,便由着藤原真吉动子。
此一番,藤原已然是心下暗恨这稚奴,便存了心要让他难堪,于是便也毫不客气,十字落下,皆在边角之上,且还占去两星。
在旁人看来,稚奴此盘棋,已经可是再无赢之可能,便是和局,也是需要千难万险。
众人闻了棋童子报步,心下都为稚奴捏了一把冷汗,只有媚娘含笑。
因为这满堂之中,只有她知道稚奴的真实棋艺如何。
果然,第一子,稚奴便如之前曾与媚娘下棋时一般,落子中元。
这一手,却惹得藤原暗笑,道自古开局避中元,这个皇子,看来也没有什么本事。便信心十足,布下几子,欲将那另外没有占去的两星一并纳下。
然稚奴不慌不急,先做两关,将中元稳固,又在边角一藤原已然压实之处,连下两镇,又行关,竟借中元之稳,生生橇掉了藤原一角。
那藤原倒也不是个寻常之辈,知自己占角太多,必有损失,也不以为意,便只抓紧了火力,攻那中元之子。
在他看来,稚奴此番能够橇去一角,全凭着这中元稳固,若断其生路,必输无疑。
初始,那中元周围四子,倒也的确被橇去两个。可当他欲橇第三枚时,才突然发觉,自己后力难继。
藤原一愣,急忙收回盯着中元的目光,审视整局,这一审视,才惊得浑身冒冷——只不过寥寥十步之间,他原本布在棋盘上的那些黑子,竟然被白子全部压死,动弹不得,连口气,也是做不得了。
他这才惊觉,眼前这个自己瞧不上的玉润少年,棋艺之高明,竟然甚于自己数十倍不止,当下颓然,投子认输。
登时,堂中一片喝彩之声……
贞观十三年五月末,海内大朝会近尾声,太宗令:
明日,着于鞠戏场,行诸国之大鞠戏。
……
是夜。
又是另外一场酒宴。只不过今夜这场,却只有大唐君臣,与后妃皇子们参加。
众臣喜贺今年大朝会,大唐可谓功德圆满。
而太宗更是高兴,不过想起那场棋局,便笑问稚奴道:
“稚奴,朕以前,只知你会下棋,却不知你棋艺如斯之精啊!”
稚奴闻言笑道:
“父皇,稚奴虽然会下几手臭棋,可今日赢那藤原氏,却实属巧着而已。”
“巧着?”太宗不明,笑问:“是何巧着?”
“父皇,儿臣这也是从……”想了想,稚奴终究还是笑道:“从武才人那里听得的一句话儿,引出的法子。”
媚娘正含笑而坐,一闻便是一愣,心下明白这子是在拿自己当挡箭牌,眼儿一眯,也不做话,只听他。
“媚娘?”太宗意外地看了眼媚娘,笑道:
“什么话儿?引得你竟赢了那藤原?”
“父皇,那藤原氏上来求战时,武才人与徐才人他极为聪慧,竟将那先晋时棋谱背个熟。稚奴当时便想,此人如此死板,只怕必然要按照那棋谱,一子不错地下了。果然,他与那棋待诏下棋之时,便是如此。父皇,您可还记得,您曾拿着一句先晋棋谱于稚奴道:此局甚妙,以他之术,攻他之身……只怕不好破。”
太宗一听,眯着眼儿想了一会儿,才恍然道:“是是,正是如此,唉呀……朕便觉得奇怪,那个藤原下得那几手棋,怎么看怎么眼熟……原来竟然是完全照着棋谱上的路子在走……真是,死脑筋想不开。”
“正是如此,父皇,您也知道稚奴,从根本就不会下什么棋,但是记性却还过得去。平日里跟着父皇,看着父皇与诸位母妃,诸位大人们下棋,父皇又是个最爱先晋棋风的……是以,就把这些棋谱烂背熟了。所以,无论这藤原氏如何下,既然他脱不得先晋棋谱,那我赢他,也是必定了。
不过,终究稚奴心里还是没底,所以就故意气得他使出全力,看他如何摆子。想着如果他真按着棋谱布子了,那我便可以书上所记载的破解之法敌之。若是他不按棋谱布子……那……那反正稚奴已然让了他十子,又让他执黑先行,便是输了,也不怕。再,还有父皇呢!”
稚奴含笑。
他这一番话儿一,却惹得众大臣,诸皇子都是哈哈大笑,承乾更笑他道:
“好你稚奴!原来一早儿就打算好了,要欺负人家不识变化,仗着记性好,事先知道怎么解,破人家的局呢!”
“可还不止呢大哥!你可没听他?若是人家知道变化了,便要借着让人家十子,赖棋呢!这可不是孩子家的行为,又是什么?”青雀也好笑道。
太宗却头,虽然也是忍不住的笑意却道:“却是有些耍赖,不过终究是赢。好,有赏!”便着人将自己最喜爱的一副黑白玉棋子赐与稚奴,且又下旨,着人取了上等材料,制副檀木棋盘与他,更笑道:
“你此番赢,却是教父皇心里冒冷汗,只因你虽强记,却其实不擅棋。然经此一战,我大唐长孙皇后系之三皇子(长孙皇后得太宗厚爱,所生子女单独记算顺序)晋王治之棋艺,必然扬名海内。故而,稚奴啊,你也需得给朕名符其实起来才是。”
“儿臣遵旨!”稚奴早就对那黑白玉棋子喜爱已久,只是苦于需得隐瞒棋力才一直不得赏,如今闻得赏赐,当真是喜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