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九成宫。
大宝殿。
太宗世民,独自坐于一处,面前摆着一只酒壶,一只杯子。
他面色微红,显然已是喝得不少。
稚奴悄悄走入,看着父皇如此,心生不忍,轻轻道:
“父皇。”
太宗闻唤,转过头来,着他一同坐下,又倒了一杯酒与他:
“从来父皇不喜你饮酒,可今日,你陪一陪父皇也是好的。”
稚奴无言看了看父亲,也跟着饮了一杯。
半晌,太宗轻轻问:
“稚奴,你有没有觉得,是父皇的错?若是父皇不将她留在这宫中,她也不会死?”
稚奴知道父皇心下生痛,然终是安慰道:
“父皇,元昭媛在天有灵,知道父皇为她心痛,必然不舍。还请父皇节哀。”
太宗摇头:“心痛?是啊……心痛,还有一份愧疚……父皇能给她的,只有这些……
父皇的心,给了你母后,再不能分了别人一丝半。可是……父皇也是个人,素琴这般待父皇,朕又如何能不感动?能不愧疚?
可怜她……可怜她才十四岁……
是父皇害了她。若是当年父皇没有召她入宫,也许……她会嫁个好郎君,真心实意待她一辈子好,照顾她一辈子吧?她也会儿孙满堂,活得如意吧?”
“父皇……”稚奴叹息:“元昭媛,她敬您,爱您。怎么舍得离开您?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过一个悔字。”
“可是父皇后悔……后悔没有好好照顾她……她是那么单纯的一个孩子……却被父皇这般……”
太宗微微哽咽,良久才长叹一口气,一饮而尽。
稚奴也叹息,良久才道:“父皇,如此一来,那韦氏……”
太宗轻一敛容,才道:“韦氏之事,虽然有疑,却终究不能证之……现下,还需得放过。”
稚奴皱眉道:“那……那难道就看着她,再去害人么?父皇,您看看,元昭媛方殁,她便一本奏折上来,参武才人与徐才人非国丧却服孝,是属诅咒君王早崩之大不敬罪……父皇……”
“她想干什么,朕清楚。放心,已经走了一个素琴了。媚娘和惠儿,她一个也动不了,更别想再动!”太宗眼中寒芒一闪,看得稚奴心中一紧,却又松了口气。
又是一会儿,稚奴又道:
“父皇,稚奴听武才人提起,元昭媛身前曾留下话来,欲……欲……”
“欲陪你母后左右同入昭陵,日后留在父皇身边,可又因年不足十五(古代的法是普通女子如果活不到十五岁就死是不祥之兆,不能埋在家里的坟墓中。帝王家更注意这个。所以哪怕是位居后位,一旦早殁就不入帝陵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不能得近?”太宗道。
“父皇英明。”
“……拿去罢。”太宗从旁边几上,取黄绫交与稚奴。
稚奴一边恭敬请了旨,又一边开读,且闻得太宗道:
“昭媛元氏,慧仁明义,爱重知训,今因未足年十五,品阶不符祖制,难入昭陵故,着以特去世封号,以元氏道童女身同葬昭陵……”
注:去世封号意思就是去了素琴的妃嫔封号,但是让她成为出家的道童女,这样就是出家人,不能算做是早死,就可以侍奉长孙皇后的道童女身份入葬昭陵——事实上,以当时唐称道教老子李耳后的情况来,这种道童女的身分,是超脱出世俗嫔妃的。而且故事中太宗给素琴的定位又是侍奉文德皇后死后成仙的道童女,真正可以是比当时太宗四夫人还高的地位。
因为四夫人死后都只能陪葬昭陵,可素琴的性质却是与皇后同葬——当然,这里只是我的一个美好愿望,希望这个原创的,历史上不曾出现过的好孩子,能够得到一份哀荣,所以,此事与元素琴一人纯属虚构,请大家谅解
稚奴看到最后,更讶然道:
“又因其侍谨知慎,特着其元氏一族,可享皇戚之封,其生父正五品下散官,宁远将军元思玄,性善朴,更纯柔,着进为正三品散官怀化大将军,其夫人从诰制,着为正三品国夫人。且更赐百年后,得侍葬昭陵……”
稚奴读完,大受感动:“父皇……”
太宗摇头,苦苦一笑道:“这也是如今,父皇唯一能为她做的补偿了……拿去,给武才人罢!”
“是。”
直到稚奴离开许久,太宗才慢慢地唤一声:“王德。”
“奴在。”
“那些东西,准备好了么?”
“好了。”
“明日……便着人密密地放入素琴怀中罢……便是媚娘与惠儿,也莫叫她们知道。”
“是……主上这么做,想必元昭媛有灵,是欢喜不胜了……她生前,最爱的便是那件凤羽罗衣,还有……还有那块儿主上亲赐与她的九凤如意簪……还有与主上一起踢过的花鞠……
起来,这宫中最爱玩笑的最怕寂寞的,便是元昭媛了。有这些东西陪,好歹她将来不寂寞……”
“是呀……想一想,朕眼下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但愿她不要怪朕不能立时为她讨回一个公道……”
……
贞观十三年九月末,太宗亲诏:
昭媛元氏,慧仁明义,爱重知训,今因未足年十五,品阶不符祖制,难入昭陵故,着以特去世封号,以元氏道童女身同葬昭陵,又因其侍谨知慎,特着其元氏一族,可享皇戚之封,其生父正五品下散官,宁远将军元思玄,性善朴,更纯柔,着进为正三品散官怀化大将军,其夫人从诰制,着为正三品国夫人。且更赐百年后,得侍葬昭陵。
消息传开,朝中无不惊愕:
这般荣宠之极,却不知那元氏究竟有何功劳于大唐?
正六品下承议郎韦慎怀,更力言抗奏,且以元氏无出,更以妃嫔之名行两世之实,又少年早夭,身为不祥,当以还于偏陵简葬,以求平安之言劝入。
在朝议事之太子承乾、吴王恪、晋王治等均出列,泣赞元氏日常恩怀众,爱重照顾之德。更怒斥韦慎怀不礼不悌,不知尊卑,以下犯上之罪。
且素仁厚宽善名之晋王治,因日受昭媛照顾甚多,直视如母,加因年幼伤怀,竟当廷夺怀中之慈孝玉玦(慈孝玉玦,就是一种皇家有地位较高的妃嫔丧事时,晚辈之中不是亲生的皇子因为身分尊贵除帝后崩外不能着孝服,所以需要戴着玉块,以示悲哀永诀之意的礼器,一种半圆形的玉饰),一怒直掷韦慎怀面,伤其额骨,惊煞众人。
韦慎怀更惊惧不胜,几欲昏倒。
魏王泰见幼弟发怒,心下痛惜,更出列斥韦慎怀妄奏当斩。
太宗勃然一怒,竟将韦慎怀当庭夺去官职,以其身为六品末员,敢妄议内廷诸事之罪,污二品嫔妃为不祥,犯大不敬之罪贬为庶人,庭杖一百,着流放岭南,永不准迁回。
众臣见太宗一怒势如雷霆,俱衣衫抖簌,再不敢犯龙颜以进元氏之事。
又见朝中司空长孙无忌,山呼万岁出列跪之晋王侧,抚其泪颜,含悲以洋洋数百言,上表赞太宗体恤众臣,怜爱幼生,慈悲大同之德,房玄龄、魏征更同出列,跪赞之。
元思玄此时入内,泣而伏谢圣恩。
众官乃知韦慎怀愚不可及,自断前程。
……
朝后。
魏王府。
一直面如含悲之色的青雀,方踏入府,容色便立时一变,做沉怒样。
气呼呼走入书房,便将一般东西砸了个干干净净。
“王爷……”
门下食客杜楚客见他这般愤懑,心下担忧,轻轻唤道。
“承乾和那个贱种也就算了!怎么连稚奴今日也与我做对!”青雀怒喝。
“王爷,您这可是冤枉晋王爷了。”楚客叹道:“您可想想,晋王就是个孩子,而且也不懂什么事,他与那元氏素来交好,又不知道这慎怀是咱们的人,自然是要向着元氏了。而且,只怕他今日,多半也是日里见着陛下伤怀过甚,才会如此动怒的……否则以他那般性子,王爷,别人不知,您还不知么?”
青雀想想也对,叹道:
“唉……起来,也是我这个做四哥的对不住他……也罢,便当是我赔个不是给他罢!那韦慎怀……你想个法子,处理了。”
杜楚客闻言,颇有些为韦慎怀抱屈:
“王爷,韦慎怀此番上奏虽然冒昧,可却是为了王爷好……”
“楚客呀,这除掉元氏一事,从一开始,我就不答应,你知道为什么?”青雀看着侍女们收拾,自己却只抱了一串葡萄来吃,问道。
“王爷过,是因为咱们不能插手后廷事情太多……”
“没错,咱们可以替她出主意,想办法,但却绝对不能亲自动手。老实,这一次若非韦大人亲自登门求助,我真不想管这事儿。”青雀冷道:
“父皇什么人?那可是在当世,便能与秦皇汉武相提并论的明君!这些动作在朝内倒也罢了,毕竟朝中百官各有心思,木隐于林,他也未必有心思看出来。可是在后廷,在他的枕头边儿?
那是摆明了送死!
你且看看那宫里怎么传的话儿?
她韦昭容刚一送上折子,父皇就撕个粉碎还扔在她脸前……
那就只差没把话儿喷到她脸上,告诉她我心中所疑就是你了!
结果那韦挺还不知好歹,还要着人上奏,替他家娘娘……
现在可好了吧?
为争一口气,把个亲族的前程都给搭进去了。”
青雀冷笑:
“韦挺也真是老糊涂了,他争口气,便争口气,偏偏选择了个最没骨气,最不得父皇器重的去上奏。
这个韦慎怀,怕死怕痛怕没钱,连个稚龄如稚奴般的孩子一怒,都能吓得他当场发软……
哼,只怕这会儿已经准备好了奏疏,打算把他知道的全报上去,以求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呢!你得快儿通知韦挺,让他亲自动手,知道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