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
此刻天光尚早,太宗正在太极殿内休息,又适逢剑师李德奖今日家中有事,返家而去。稚奴便只一人在殿中,取了绢笔彩墨作画。
德安入内时,稚奴正坐在案前,细细将媚娘容貌描绘于素绢之上,见他入来,淡道:
“如何?”
德安恭道:“正如王爷所料,主上近日虽未再见武才人,却频频召徐婕妤侍奉笔墨。只是徐婕妤每每总推托不去。只怕……”
“只怕父皇会不喜?”稚奴淡淡一笑,取了朱彩了画中人之唇角才道:“你呀,还是看得不透。徐婕妤越是这般重视与武姐姐的姐妹情义,父皇才会越喜爱她——因为母后也是如此。而且父皇本是性情中人,最讨厌的便是女子无情无义……
是故,徐婕妤越是重视武姐姐,父皇越会爱重于她。而越爱重她,便也越会重视延嘉殿。这样……武姐姐才会得保安宁。
只是……”
稚奴停下笔,愁叹道:“武姐姐可是伤心坏了罢?父皇下令禁足于她,她若视父皇为夫,依她性子,断不能容父皇疑她至此。”
“这……只怕也只是一时罢?武才人豁达,不会放在心上。”德安想起方才苏儿来报之事,忍不住笑道:
“且以苏儿来报,武才人今日醒来,却是看起来颇为欢喜,不但脸上带笑,连饮食也进的香——咱们送去的羹汤,苏儿去取了碗回来时,听瑞安竟是极喜欢,一口都没剩下。再不复前些日子的恹恹之态。只是……
以武才人这般好动的性子,禁足于殿中不得外出,她难免寂寞。”
稚奴温柔一笑,停笔,将素绢高举,审视一番,才满意唤来侍笔童,命好生晾干,心收好,改日请人阎立本入内,心着色裱糊才是。
童子领命而去,稚奴才收了笔笑道:“她素来最爱看书,尤喜文史。你今日起,每隔了三日便取了我之前钞录的那些书,放在心盒子下层装好,上层依旧放了她喜爱的那几样心,亲自送与她罢!
记得,一定由你亲去,不可假手他人。再者,你这几日也需得与瑞安一起,盯紧了武姐姐与徐婕妤甚至延嘉殿的一应饮食起居,来人去使,切莫叫那起子人钻了机会,伤了她。或是让她再如当年元昭媛落胎之时受了连累,才不好。”
德安笑道:“王爷放心,德安一早便嘱了瑞安与徐婕妤,自从武才人禁足之日起,她们二人的饮食一概由咱们殿里制好了,试过毒后,再由瑞安亲自来取。经咱们殿后园中的假山密道带回延嘉殿。
至于御膳房这几日送入延嘉殿中的饮食,一旦送来,便悄悄或倒或扔便是。”
稚奴闻言先是头,复又思量一番,摇头道不可:
“瑞安不可离开武姐姐半步,她虽智计无双,更兼谋略惊人,可却是个太过重情重义的。是故并非擅长于后廷这些事——只不过因为之前也好现在也罢,心心念念保护元昭媛与徐婕妤才如此行事果断罢了。其实她是最见不得人哭示弱的——
一见便心先软了几分,是故极易受那些擅长做戏的女人们的哄骗。
虽有徐婕妤在,可她这几日之后,只怕便要常常去陪伴父皇,加上她也是个易被感情所支配的——看看此次之事便知。是故也不能依赖着她。她的贴身侍婢文娘与六儿更不必,虽然都是极为忠心,为了护主也下得了重手,但却始终都是年幼,思虑未必周详。
瑞安便不同,毕竟他与你自幼在宫中长大,又是跟着母后一番锤炼,又是见过诸多大事,机警比你还要强上两分,又能冷静处事……
所以他万不可在这关头离开武姐姐半步。
德安,从今日起,还是你亲自去,挑两个可靠的人陪你送膳食去罢!一来瑞安可以安守武姐姐,二来也方便我了解她的近况与想法。
至于……若是有人问你,为何频频前往那里……我记得延嘉殿附近的花园中,长得一园的好金菊与朱色牡丹……宫中也仅此一处……
对!若有人问,你只我近来因父皇突喜金菊,便也命了你日日去那儿取了菊花来奉与御前!”
稚奴越越得意,便道:“对,也别用食盒了,那终究放不下甚东西。索性将一应东西好好儿匿于花桶之中,上面放了菊花遮住便好!这般下来,还可多带些什么好玩的物事,与武姐姐解解闷……”
德安见自家这个懒惫王爷,为了媚娘却如此费尽心思,不由又是叹息:“王爷,您若能把对武才人的心思,只用一半在建功立业博得主上欢心群臣敬重上,那……那这朝中,还能有谁与你相争?还有谁敢将您当成一个孩子?”
稚奴却轻轻一笑道:“我今生所愿,原本只为母亲报仇。这权力之争,我看得明白,乃是古来最凶险之事。是故本无意相争。甚至便是这所谓的天家富贵,父皇隆宠,诸老相亲……
于我而言,也常有束缚之感。总觉得再不得自由自在。”
稚奴一笑,深情道:
“德安,从母后身上,我知道了一件事,身为天家中人,要寻得真心爱侣,相伴一世,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从一开始,我虽告诉母后要寻得心爱之人,相伴相偕一生,却也知这只是空想。
可是……可是没想到,我以为的这般空想,却成真了!
原本以为只得孤独一世,应了父皇之命,随便与哪位权臣爵公之女定下亲缘,相敬如宾……虽不能两心相映,琴瑟相融,却也能平安无事过得一生,便是我的命运了。
可是……
武姐姐出现了。”
稚奴含笑,轻抚桌上大红牡丹,目光温柔如水:
“我从未想到,这世上竟真有如此让我难以割舍之人,难以割舍的温暖情感……她知我,懂我,识我……这种情感,甚至常常会让我忘记了仇恨的折磨与痛苦……”
稚奴一笑,转头看着德安道:
“德安,我知道,你心里也好,花姑姑心里也好,其实是想着,现在大哥如此,只怕将来的太子之位,会有一番波折。而若是我能为太子,便是如你们所愿了……
可是德安,如果我做了太子,最后坐了龙椅,扛了江山,那便于我,是最大的痛苦了。我自幼便不爱这束缚,你们是知道的。再者,若我为天子,只怕便要与父皇一般,再难只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了。
身为天子如父皇,必然要多方权衡,必然要多方照应,是以必然要让自己挚爱之人伤心……可偏巧,我李家男儿,上至曾祖父元帝(李昞),下至父皇,几代李氏男子,都是颇有些视心爱如性命的怪人,否则无论是当年的晋阳起兵之事,还是父皇这北门之事(玄武门之变,因为玄武门在北向,所以这里稚奴就用北门之事来隐代玄武门),便是起了也只怕要晚上许久……
德安,我也一样是李氏子孙,所以若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与我而言也是终生之痛。”
停顿良久,稚奴才看着有些动容的德安道:
“德安,我感谢你的一番苦心,花姑姑的一番苦心。
可我真的不想争。当然以后,我会也如大哥他们一般,拿些权力在手,却再不想争什么太子之位,大唐之主。
因为这权力,于我如步万丈峭壁之边一般悬惊。权力过大,若身为帝王,恐怕便要有负于武姐姐。权力不足,如之前那般,便必然会在再有人害武姐姐时,我又不能保护她……
所以我会争权,德安。但是,我必然还是会当一个无足轻重的逍遥王爷的。
只有这般有些权力,却并非权高万人,引得众人瞩目,我才可能有那么一线机会,能伴武姐姐左右,成为与她白头偕老,相伴终生的那个人。
所以德安,我绝对不会去争储,也绝对不要成为第二个父皇——他这一生,太痛了。
德安,我自幼跟着母后与父皇,看着他们一生,太清楚他们有多痛苦,而这痛苦,又是从何而来……
外人或许不知,可是我知道,也很清楚,父皇这一生之中,最大的恨事,最痛的心伤,便是因他身为君王,为守江山社稷,不能只与母后一人相伴一生,不能实现他当年迎娶母后之时,曾许下让母后一生无忧的誓言……
这是他一生最痛之事。至今也难以改变。
德安,我决不要如父皇一般。”
稚奴一边,一边慢慢抽了那大红牡丹于手中,紧紧握着,面容沉毅道:
“我决不要如父皇一般,被逼着娶些不爱的女人来伤母后的心,被逼着看母后为他而放弃自己身为女子,不能容夫君另有他人相伴的天性,被逼着成为一个所谓的贤后明妻,却常常因此受伤害……
更不要,如父皇一般,直到母后去世后,也终其一生,都在悔恨不能长守爱妻身边……
我决不要如此。
决不要!”
…………
同日,魏王府。
青雀焦躁地走来走去,直到杜楚客入内,才急道:“如何?”
“王爷,宫里那边人都被换了,咱们也不能把信儿送进去了。”杜楚客喘道:“到底,这次陛下是动了真怒了。”
青雀闻言,只是瘫坐在圈椅上,半晌才怒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全毁了!本王不过……不过去了次东都!怎么就这样了!”
杜楚客叹道:“王爷,要我,这次的事,怎么都是韦昭容自己不是!她在去延嘉殿之前,就应该知道要等王爷您回来再行商议!
可她倒好,一见着有什么延嘉殿的证据了,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一头撞了进去……且还不理会王爷的警告,对那武媚娘与徐惠下死手,还……还当面折辱晋王,您,她这可不是自己找的?”
青雀已然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明白韦氏有过于冲动之错,然他更明白,她的心思:“此番之事,倒也还未必是她先对不起了那延嘉殿的。
你想,那萧氏为何服下那落胎药?她与武媚娘和徐惠之间,可间着一个元氏的仇呢!只怕此次,便是这两个女人不知道从哪里看破了萧氏怀胎有疑,便索性告之萧氏,想借萧氏之事打击韦昭容……楚客!”
杜楚客急忙道:“王爷?”
青雀想了一想,便道:“你现在,便去寻谢太医!务必要从他嘴里得到真相!看看是不是萧蔷一早就知道这凤麟方之事!”
青雀咬牙:“若是她一早就知道,那这事,到底是谁告之她的!快去!”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