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一痛,太宗便淡淡道: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么?”
“称心不知。”他坦荡荡地回答,目光依然直视太宗。
太宗微一眯眼:“不知?”
“是不知。称心自认忠心侍主,尽心为职,不知为何被主上厌弃。”称心坦然答道。
太宗再眯了眼,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冰冷的怒意:
“因为你,朕的太子与朕失和;因为你,朕的太子被天下人视为失德;因为你……朕的太子被诸臣所疑……
你现在,知道为何了么?”
称心坦然:“称心现在,知道主上心中所思。可是称心以为,这些不过是那些人的借口——想要毁了太子殿下的借口罢了。而且称心以为,主上是明白的。”
太宗目光中,倏然射出一道光:
“你很聪明。”
称心叉手行礼,不语。
太宗眯了眯眼:“可是却是有些自作聪明,这样的人,往往活不得太长。”
称心淡然一笑:“本便是捡来的命,若能为太子尽命,那便是死又何妨?”
太宗一怔,刚欲开口再询他此言何意,却忽见明安匆匆忙忙奔进来,急切上奏,将东宫片刻前之事,一一上报,更道:
“主上,据外探密报,现下韦承徽族中府上一片乱啦!已然有十数名韦氏五品以上官员,连夜入了韦挺大人府上,要联名上奏,明日……明日……明日早朝奏请废太子!”
太宗惊怒,起身大喝:“到底为何突然无故杀人?!”
“太子殿下他……他……”
明安不禁扫了眼跪在地上,容色亦变的称心,半晌才道:“似是……有人密报,道……
道称心……被抓,便是因为韦承徽不得太子幸,心生怨恨,故而密报之故。”
太宗咬牙,面色铁青,看着面色惨白的称心,良久才道:
“朕果然还是留不得你。”
称心惨惨一笑:“称心本也不打算活。只求主上,能够将此番事,推在称心身上——对外便称是称心因韦承徽对称心苛责,称心恃宠杀人便是……这样也可一解殿下之危。”
太宗一怔,却问道:“为什么?你这般为了承乾?”
称心嘴唇抖了一抖,目光复杂地看着太宗,良久才轻轻一笑:
“称心一生凄凉,自幼父死,母被逐出宗籍。若非当年太子殿下怜悯救之……只怕称心也是难逃一死……
这条命,本就是太子殿下给的,为了太子殿下死,正是死得其所。”
太宗再一怔,似乎想再问些什么,可是想了一想,却终究还是目光转冷,挥了挥手,一边侍立已久的王德便奉了一壶酒,两只杯而上。
称心看看,笑道:“主上却忘记一样东西。若不得纸笔,称心亲书,太子殿下又怎肯相信是称心自尽?只怕会更怨恨主上。”
太宗看着他,目光复杂,似有感激,似有不忍,似有怨恨,更似有狼狈之色。
称心看着他的目光,却是一片坦然。
片刻,太宗再扬起手,示意王德奉纸笔。
称心看着王德缓缓落于自己面前的纸笔,长出一口气,叩谢太宗。
贞观十五年七月末夜。
太极宫中突传变故:
太子承乾宠童称心,因不满太子承徽韦氏日常苛责,更私造流言,污及太子与称心有私,一怒之下仗剑东宫杀人。后因太宗擒之,乃供认不讳,太宗遂赐毒酒。
太子承乾闻讯,悲愤交集,痛泣不止,更将东宫御赐和合屏风击碎,且当众怒誓:不除韦氏,誓不为人。
朝中震惊。
次日早朝,韦氏一族以韦挺为首,联名上奏,请责太子管教不当,纵仆弑主之事。太宗乃召承乾入朝对质,然承乾因病不得入。
太宗震怒,乃亲退早朝,驾幸东宫以质。
驾至东宫却不见太子承乾,太宗讶然,问之,左右言太子昨夜便易素服,着银冠,一身薄孝自入太极宫中立政殿。
太宗闻言,怒不可遏,乃亲赴立政殿。
……
立政殿的门,缓缓开启。
太宗看着那道一身薄孝,跪在爱妻灵前的身影,心中怒火如冲天一般燃烧。
然而,他终究是习惯了自我控制,便只是静静地调着气息,努力地调节着气息,良久,才慢慢走到承乾身后,负起双手,示意王德关了殿门,净退诸人,才冷道:
“你这孝可是来替你母后穿的?”
承乾漠然摇头,却不肯转脸回看太宗一眼:
“是为了一个故人。”
“故人?”太宗冷笑一声,怒火更炽:
“好一个故人!你且告诉朕,这故人可是有何功何德,竟使朕的儿子,堂堂大唐太子,以薄孝加身?!”
太子闻言,默默地转身,向太宗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起身,从袖间抽出一柄剑来。
王德见状大惊,上前一步欲行护驾,却见太子只是将此剑平奉在手,献于太宗,表情依然漠然道:
“这把剑,是这位故人之父传与他的。也是当年母后召他入宫之时,准他时刻佩戴在身的……
父皇,您可认得此剑?”
太宗如何不认得?
在这剑出现的刹那,他便认出来了。
不止是他,连王德也认出来了——事实上,若是那杨淑妃此刻也在,必然也会认出,此剑正是昔年唐国公府中那副画像中,英姿焕发的李元和手持剑。
而这把剑……
太宗看着这把剑,仿佛看到一条毒蛇,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双手也不能自控地微微抖动,良久,才道:
“你……”
承乾眼中,已然满眼泪水:“承乾这位故人曾经告诉过承乾,此剑本是他父亲赠于父亲最疼爱的叔父之物。
的时候,那位叔父很喜爱这把剑,喜爱得片刻不能离身,便如时片刻也不肯离了他父亲一般……
不过后来,他这位叔父长大了,与他的父亲起了些隔阂,他叔父便将这把剑扔在家中库内再不喜爱。他父亲看到之后,很是难过,便将之赠于了承乾的这位故人。
承乾这位故人还,他父亲临终那日清晨,还曾道与承乾这位故人,日后若是见着了这剑原本的主人,便告诉他一句话。”
太宗眼中已然泪水满布,颤抖着声音问:
“什……什么话?”
承乾泪如雨下,声音却是平静道:
“‘来生无论贵贱,吾仍愿为兄,护吾弟一生安康喜乐。’”
太宗眼泪潸潸而落。
良久,才强声问:
“那孩子……到底叫什么?”
承乾苦苦一笑:
“他叫什么?”随之望向皇后灵位,凄然一笑:
“他入宫时,母后但凡子女之名,都含着父辈莫大希望。是故便教他,可将自己本名,隐入化名之中……其实父皇早该发现的,不是么?”
太宗手一颤,剑呛啷落地,在偌大的宫殿中,震得人耳膜生痛,刺得人心不安。
是夜,太宗召韦挺入内。
夺而取太子妃苏氏、太子良娣王氏、良媛豆卢氏联名上表,俱奏承徽韦氏于东宫诸般不法私违诸事之表,掷于地。怒斥韦氏祸乱东宫,虽宠童称心当死,然韦氏更亦可诛。
韦挺见奏,事事条条详细明白,又兼之证据确凿,始知太宗洞察,忙脱冠待罪。
太宗终怜韦挺功高,乃免罪。然承徽韦氏一家,上至父母,下至兄弟姐妹,均免除氏族名号,流岭南,永世不得迁回。更着诏韦氏承徽因不守妇德,太子不喜,遂归葬外陵,不得入韦氏族陵更不得入皇陵。
次日早朝,太宗再诏令东宫诸人,虽有谏入,当以人伦大情为要。
……
稚奴走到了东宫门口,却被太子左右戍卫挡下,再三询问,方知太宗下令太子禁足,无太宗诏不得入内探视,遂往太极殿而来。
入得太极殿,乃知太宗与诸臣议事。无奈再退而出。
出得太极殿下玉阶,适逢身着青金绣螭袍的吴王恪受命而来,一喜,正欲上前招呼,却又见他停下步履,向东而视。
稚奴随而视之,乃见一红衣女子领着一个怀抱白玉拂尘的内侍娉娉婷婷而至——正是才人武昭与其仆瑞安。
稚奴见状,忙快步隐身玉柱之后。
……
“武才人。”
李恪见到媚娘前来,急忙停下脚步,施行一礼。
媚娘也见礼,尔后才道:“吴王此来,也为受诏?”
李恪含笑头:“父皇召我入内议事。”
媚娘头,李恪遂请了媚娘一同前行。二人言笑晏晏,相伴入内。
稚奴立于玉柱之后,见二人年龄相当,立在一处如金童玉女,心下怅楚,乃再无心入内求见,自归甘露殿。
……
“王爷……”
德安看着稚奴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由声呼唤。
“武姐姐很久都没来见过我了。我请他出来弈棋,她也总是三推四请……也许……”
稚奴不完,心中却是痛楚不堪。
德安知他所烦,乃劝道:“王爷多虑,武姐姐此番,却是因为担忧宫中流言故。且她与宫中其他王爷,也只不过是言笑招呼而已。”
稚奴闻言,摇头不语。
是夜。
甘露殿。
稚奴终于还是等到了太宗。
看着一脸疲惫之色的父皇,稚奴犹豫良久,太宗寝殿门前徘徊不去。
远远太宗望见,便唤他入内。
稚奴闻言,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慢慢入内。
行礼后,太宗披了寝衣,任医官轻轻按着肩膀,才问道:
“这么晚了不睡,怎么了?”
稚奴犹豫良久,才慢慢道:
“父皇,您能不能原谅大哥?”
太宗一怔,慢慢转首看着他:
“你是来替他求情的?没有别的事了么?”
稚奴头,看太宗似颇有意外之色,便不解:“父皇……?”
太宗摇头,表情平淡:
“如果你只是来为他求情的,那便退下罢。”
稚奴急忙道:“可是父皇……”
“他纵仆杀人,还是杀了有品有阶的宫人。朕只是罚他禁足,已然是对他最大的宽恕了。”
“可是……可是是那宫人有错在先……”
“稚奴,记得,国有法,家有规。若不依令而行,岂非天下大乱?你回去。”
太宗平静道。
稚奴见状,知太宗再不可解,便只得挽袖而出。
他不知道,在他的背后,太宗望着他的目光中,有欣慰,有感动,更有内疚。
……
片刻之后,稚奴寝殿中。
他终究还是睡不着,慢慢起身更衣,左右看了看,连德安也不曾带,独自一人悄悄溜出了甘露殿,一路向延嘉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