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太宗因幸贤妃燕氏处,早离。
太极殿尚书房中,便只剩下禁足头日,便被太宗着旨抄录要书的媚娘。
太子李治闻讯,不多时,便借口入内有奏,迤迤而入。
……
媚娘早知道,他定然会来。
可是却还是在见到他的刹那,微微失了下神。
良久,她才慢慢起身,慢慢走下玉阶,慢慢向着痴痴望着自己的李治行礼:
“见过……”
“起身。”
李治见她如此守礼,心中一痛,急忙上前,柔声着她起身,同时伸手去扶了她起。
媚娘感觉着那握了自己的手,轻轻地挣了一下,没挣脱。
再挣一下,方才挣脱,又叉手为礼,恭敬而立。
李治看着她,目光如火,良久才道:
“这般夜了,怎么还在这儿?父皇已然走了,不是么?”
媚娘垂首:
“有几本书,陛下急着明日要传与诸臣一览,是故晚了些。”
李治心痛,不由再进前一步,柔声道:
“你身子方才大好,不能这般折腾……回去罢,我……我替你钞录便是。横竖咱们二人写起飞白来,本是最似的。”
媚娘垂首,却不言语,良久才道:
“殿下若果真关爱媚娘,倒也不必如此……只要答应媚娘一件事,媚娘便心下安静了。”
“你。”李治闻她有求,再无不可,便急忙柔声问。
“殿下,媚娘近日有闻,那太子妃因为气恨殿下昭训刘氏怀了皇太孙,心中愤懑……竟着王伯诚上书,参倒了刘昭训的父亲……殿下,您为何不救那刘大人呢?”
李治一怔:“你……要我救他?为何?”
“他若不好,刘昭训便不好。刘昭训不好,她腹中之子便也不好……
媚娘不在乎别的,只是怜悯孩儿无辜。”
李治心中柔软温暖,目中微有湿意:“你……你是为了……为我……”
“殿下,这孩子,事关大唐江山,还请殿下必然保护好她们母子……殿下,媚娘实在不忍再看到有人如素琴一般,无辜失子……”
媚娘终究抬头,泪眼盈盈地看着李治。
李治一颗心都要化在这眼泪之中。加之思及此刻二人如此之近,却已然是咫尺天涯再不得相守,一时间情肠百结断作寸寸,心中酸楚痛苦难抑。
不由地,他失神含泪半晌,恍惚间伸出双手,欲替媚娘拭泪:
“好……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你别哭……
我求你……
求你别哭……
我……我不想再看见你哭……”
一句话,已被哽咽破得不成句段。
媚娘见状,终究还是退了一步,含泪行礼道:
“多谢殿下成全媚娘……多谢……媚娘……媚娘还有要书未曾录完……
夜又深了,究竟于礼不合……
还请殿下回甘露殿罢……”
言毕,便头一转,无声哭着上了玉阶,背对李治钞书。
李治心痛欲死,向前蹒跚两步欲上台拥佳人入怀,然看到媚娘身边那高高的龙位,便终究还是按捺下了心思,合目无声流泪。
……
次日早朝后。
马周忽密报太宗,道日前刘子冲一案另有蹊跷,所谓人证物证,皆为王伯诚伪造,更示以真正之证人证据。
加之孙伏迦亦曾表明,此前之事似极有内情,太宗震怒,遂着王伯诚入内,将大理寺与马周之奏疏掷其怀中,责其自省。
王伯诚见表知事败,乃伏求死罪。太宗念其家世有功于社稷,便只罢其官职,着贬为庶人。刘子冲即时复职,且亲手诏,加以慰勉。
王氏一族闻之惊甚,太子妃王善柔尤其震惊。后得怜奴密报,道此事之前,刘昭训曾入丽正殿求告太子。朝内素知马周因太宗之令故,侍太子极忠,乃恍然大悟,知为太子因刘昭训求情故而潜使马周上奏。
太子妃益发怨恨刘昭训,更着怜奴,务必盯紧宜秋宫,一旦发现有不是之处,便立刻上奏。且还着怜奴将此事大肆传扬,引得东宫诸嫔皆对刘氏嫉恨无比。
太子妃又因曾闻良娣萧氏容似刘氏之故,乃更着怜奴造生谣言,道萧氏受宠,全因容似刘氏,一旦刘氏产子,萧氏便再产子,亦难保良娣之位云云……
萧良娣闻此流言,虽知太子妃心思,却也于刘氏多有不满。
东宫之势,由此竟一触即发。
是夜,太极殿。
看着总算是离去了的李治,入内漏夜报事的房玄龄含笑对太宗道:“殿下果真是勤勉之至,近日总是问政听政直至深夜。只是如此勤勉虽好,可却也总是伤身,主上当多加提才是。”
太宗闻言微微一笑,乃道:“还是诸位爱卿的功劳。”
房玄龄含笑道:“主上教子有方,却不是臣等之力。”
太宗闻言微微一笑,便瞟了一眼一旁正奉书而侍的媚娘。
媚娘会意,头而退。
看着一身绯红的媚娘离开,殿中只剩君臣二人,房玄龄才叹道:“武才人自前番事后,确实一发稳重了。这般容姿这般才知,又是这般气度……当真不负明珠之号。也难怪那李君羡会挑上她来做个解围之法。”
太宗冷笑:“那李君羡还没消停?”
“一句箴言,可发天下英雄心。”房玄龄轻道。
太宗冷冷道:“此番又发的谁?元景?还是恪儿?”
片刻之后。
媚娘立在左延明门旁的玉阶下,等待着瑞安。
不多时,便见他抱了白玉拂尘奔来。
“如何?”
媚娘急忙迎上去,轻轻问道。
瑞安奔得满头大汗,左右看了看,才拉了媚娘至一边无人角落处,轻轻道:
“武姐姐,主上召房大人入内,却似是议论那荆王爷……还有吴王爷可有反意之事呢!”
媚娘容色一凛,便道:“荆王之心,海内皆知。吴王……房丞相怎么?”
“唉!武姐姐你也是知道的。自从高阳公主出降房家之后,房丞相就没少替吴王好话儿。这一次也一样,他还是帮着吴王。只不过……”
“什么?”
瑞安想了一想,有些奇怪道:
“只不过房丞相却到吴王之事时,了句奇怪的话。
他……吴王不会反,也没有必要去反主上。”
媚娘眸光一亮,似有些惊喜道:“你可听真了?房丞相果然做此一?”
“再不会错的了!”
媚娘喜道:“好好……好,果然不出我所料……”
向前走了两步,她看了看太极殿方向,回首问道:“瑞安,若是我想在房丞相离宫前,与他话儿,却该在何处为好?”
瑞安一怔:“武姐姐要与房丞相话?那……咱们经钟楼,至归仁门处等比较好。那儿偏静,无人打扰。”
“那咱们便去归仁门。”
半个时辰之后。
媚娘终究还是在归仁门,见到了大唐名相房玄龄。
“不知武才人漏夜请老夫前来,却有何事?”
房玄龄闻得有宫妃相召密谈,本是断然不肯来的——身在宦场如此之久,他自然知道,这些**女子,没有一个人不是些麻烦角色。
可是当听到老仆道,来报者是延嘉殿中才人武媚娘近侍瑞安时,便立刻停下了马车,下车相问。确认是媚娘求见之后,便打定了主意,要见上一面——
他实在是对这个女子太好奇了——事实上不只是他,只怕当今这朝堂之上,大凡三品以上大员对此女好奇的绝对不止半数。
因为这么一个的五品才人,却连长孙无忌也对其颇有几分忌惮……这般女子,这般容姿,自是引得众臣侧目留心。
此刻,房玄龄才算是第一次真正地接触到了这个奇女子,乃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暗暗赞叹:果然天香国色,堪称倾世风华——甚至,比他昔年曾在大兴宫中见过的容宣二夫人,更强上几分气度高华之态(容宣,容华宣华)。
媚娘含笑,头道:“媚娘有一事,心下有疑。想着除了陛下,便只得房丞相乃是当世第一智计,是故想请教一二。”
“武才人请讲。”
媚娘含笑道:
“房丞相,媚娘兄长二人,前些日子为了争夺家嗣之名而起了些龌龊。媚娘虽然知道长兄不当为家嗣,却也没办法寻了什么理由去支持次兄。媚娘还想请房丞相,帮媚娘想一想理由。”
房玄龄微一思索,便道:“却不知武才人因何想要支持次兄?自古立嗣为长,这才是理由罢?”
“可是兄长之前所适之妻,实在是奸滑惫懒,将媚娘一个好好儿的兄长也带坏了不,还屡次三番挑唆着兄长将家母驱离本家……这等昏昩不明,偏听偏信,您媚娘如何能安心让他为武氏嗣?
武氏虽非世家,可好歹也是国公之府,怎么能让一个自身昏昩之人为主?”
房玄龄想了一想,笑道:“武才人既然已,之前所适之妻……想必武大公子,此刻所适之妻,已非旧室了罢?
而且听武才人之言,似乎这继室并无甚大错处,如此一来……何不给那武大公子一个机会呢?也许他当时也是两难。”
媚娘头,笑道:“房丞相果然知机,不错,媚娘兄长正室,前年便因驱离母亲、欲霸家产之事,被官府查究,结果一气之下,自己了断了……可是起来,若非大哥昏昩偏听,她又如何坐大?
到底,还是媚娘大哥不适合这为主之位。是故,媚娘才想着要帮次兄。”
房玄龄抚须头:“不错,为主位者,最怕便是偏听偏信……”突然,他一怔,含笑看着媚娘。
良久,他的目光从惊愕,再到戒备,从戒备,再到了解,从了解,再到惊叹。
久久,房玄龄才长出口气:“武才人果然是当世奇女子也……竟想到以家喻国,醒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