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
太宗一身玄色龙袍,精神平泰,看着王德清了左右闲杂,才慢慢道:
“朕方才已然听了德安来报了……果然是太子妃所为?”
李治表情沉痛,叉手恭礼道:
“父皇,儿臣不孝,竟连这些事,也需得父皇旨意示下。”
太宗扬首,微微眯起眼,看着李治那张状似极其沉痛的玉容半晌,才又忍俊不禁地看着同样强忍笑意的王德,慢慢起身,下了两层玉阶,便在中间一层玉阶停住坐下,又扬了扬手,示意李治上前,陪着坐在一边。
李治一怔,终究还是过去,坐在最末一层玉阶上。
太宗拉了儿子的手来,握在手心中拍了又拍,良久才道:
“稚奴呀,你可还记得父皇当时是怎么你这太子妃,与那萧良娣的么?”
李治一怔,半晌才道:“记得,父皇太子妃沉稳安定,宜室宜家,萧良娣聪敏过人,行事果断。都是好女子。”
太宗头,又道:
“那你可知,为何父皇要与你这些呢?”
李治一怔,思索半晌,才茫然摇头。
太宗柔声道:
“稚奴呀,你什么都好,只是一,太过仁厚。孩子,仁厚是好事,可若过分仁厚,那便不能担起这帝王之冠了……
要知道,有些时候,为成大事,总有些牺牲的。
便如你这太子妃王氏罢!她是大家出身,沉稳安定,知道自己要什么,该争之时,也从来不曾让过,是故虽她自入你东宫后诸事种种,却总能安稳度关。
再者那萧良娣……她聪慧,机敏,知道利用一切手段,让自己一步步地更靠近她想要的东西……
稚奴,为何你就不明白呢?身为她们的夫君,你怎么还不如这两个女子看得透,看得明白?
孩子啊……
你可要记得那日西市之中,父皇教你的话。
你是朕的儿子,是大唐的太子,将来父皇西去之后,你便是大唐的天子……这天下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能要不敢要的?”
太宗拍了拍他的肩膀,才道:
“放心罢!有父皇在呢!
以后想要什么,尽管放手去取便是!
明白了么?
少在这儿,与那些女子们置气……
你的目光,当放在这大唐天下,而不是你那东宫,更不是这太极宫中。”
李治闻言,困惑不止,乃道:
“父皇之意……稚奴实在愚昧……”
太宗含笑道:
“稚奴,你现下最想要的,却是易储妃之位,是也不是?”
“父皇……”
“而你最大的为难,便是你知道,这储妃之位,轻易易不得——一来太原王氏乃五姓亚首,又是你姑祖母一力推荐之妃,为了诸臣之心,她若无大的过失,你便易她不得,是也不是?
不必在父皇面前做腔调,从你出世起,父皇便抱着你上朝,你那儿心思,可瞒不得父皇。
还是你觉得,父皇已然老到这么快便忘记当时赐婚与你时,你死活不肯,竟然跟父皇纠缠不止的事情了?”
“……是……稚奴确实不喜欢她……也……
也确实……
确实想……”
李治羞愧,垂首不语。
太宗见状,含笑拍了拍他道:
“这有什么好羞耻的?男儿汉大丈夫,娶妻欲娶所喜,也无甚错的。父皇不会怪你。不过稚奴,你却得明白,身为李氏子孙,未来天子,你若是没有足够的把握,却是不能太过随心所欲的。
明白么?
便如父皇,虽然一生只爱你母后一人,却也不得不广纳妃嫔以笼络诸臣之心。你既然是未来的大唐之主,自然也会要经历这些。
稚奴呀……你明白么?”
李治默默头,凄然道:
“那父皇……稚奴一生……便动不得她了,是么?”
太宗知道,李治口中所言,正是王氏,便笑道:
“你看你,方才父皇才告诉过你,这天下必是你的,你欲取之便取之……现在又忘记了。父皇之意,是让你想一想该如何为好。
似你今日这般,贸贸然便替那萧良娣遮了罪迹,却想达成所愿……你自己可想想,能成么?”
李治思虑半晌,摇头道:“不成……”
太宗见他有所悟,便含笑不语,自由他去想。只由着王德端了些茶水来奉上与父子二人食之。
李治想了好一会儿,太宗才放下茶水,慢慢开口道:
“稚奴呀!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母后还在时,父皇身边有两个萧姓美人,父皇很是不喜。因为她们总是各自仗着家中功勋争宠邀媚,使得后廷不安。
可你母后却再不理她们,只是偶然申斥她们两句,剩下的时光,便只与贤母妃她们话儿……
父皇当时便问你母后为何不理?
你母后却给父皇讲了一个故事。”
李治一怔,便道:
“什么故事?”
“这故事是山中有一个樵夫,一日结伴上山砍柴,突遇二虎所化精怪。
这两只虎妖皆欲吃人,此人大惊之下,便欲挥了柴刀去除两只虎妖,结果反被两虎妖合力咬杀分食之。
他的儿子知道了,便也上山去,欲除二虎为父报仇。
别人都拦了他道:你父亲勇猛,尚且不敌二虎,何况你一人之力?
这樵夫儿子却道:父亲勇猛,然终究无谋,只能以强敌强。是故而死。如今我上山去后,只要问那虎妖一句话,便可得除去二虎。
后来,他便执意上山了。大家都不放心,便暗中跟着他一起上山去看。
结果正如这樵夫儿子所,他只对那两只虎妖了一句话,那两只虎妖便都死了……”
李治听得出神,乃道:
“那樵夫儿子到底了什么话,却让两只虎妖死了?”
太宗含笑道:
“那樵夫儿子上了山,便对着两只虎妖泣道:我知道今日性命难保,也不求保命,只是我身上肉薄骨多,只怕是难以同时使二位饱腹,是故想问一声,不知哪位虎大王要吃我呢?”
李治微一思索,便立时有醍醐灌之感:
“父皇……”
“若己方势寡又欲操全局,那便掷血食于山中,但只观众虎相斗便可。”
太宗含笑道。
李治感恩太宗,乃微含泪道:“多谢父皇教诲。”
太宗头,又淡道:“起来,朕本对那崔氏有几分愧念的……可是他们崔氏,还有那崔敦礼终究还是将朕这一丝愧念给抹去了……
也罢,起来,此番若能让我儿得悟此道,便是牺牲这崔氏,也无妨。稚奴,你明白父皇的意思么?”
李治头,便道:“此事与太子妃萧氏二人皆无关联,实乃崔氏自己不知上体天恩,遇事不知回禀,枉然取了死志。”
太宗摇头:
“不能没有关联,当然得有。那几个侍,你必然是要拿了来,与诸臣一个样子看一看的。到底,崔氏也算是高门……
虽然父皇也不喜欢他们这几个自命不凡的高姓,可咱们目前,还是得留着它们,不能让关陇世阀一势独大。明白么?”
李治头:“稚奴明白。”
“所以呀,你得想个三全之策。
一要全了崔氏之事,二要全了王萧二妃之命,三要全了你自己的心愿……
来,告诉父皇,该如何是好?”
李治思虑良久,才迟疑道:“将那几个侍拿来作态,然后……警告王氏,扶持萧氏——毕竟她萧家之势远不及崔、王二氏,可多加培养,为咱们所用……
最后,便使宫中一如朝堂之上,互相制衡?”
太宗便欢喜不胜,拍了拍儿子肩膀,笑道:
“果然是朕的稚奴……当真一便通!”
……
次日。
东宫有报,道前番奉仪崔氏之事,已然查明,乃太子妃王氏殿中微末宫人与良娣萧氏宫中微末宫人私下有怨与奉仪,竟使害之。王萧二妃却无知其事。
太子李治怒,便着杖杀诸侍,又亲召王氏萧氏入丽正殿,各自或警或慰一二。
此事乃平,诸臣称善。
东宫诸侍嫔一时皆收其性,然王萧二人,阴生互恨之心。
……
贞观十八年二月十一日。
太宗巡幸灵口方返宫中,便闻甘露殿噩耗传来:
长孙皇后所出嫡女晋阳公主李安宁,字明达,终究不治,薨。
太宗一时间,竟昏倒不起。
醒后,太宗乃踉跄而入晋阳公主殿中,亲抱公主入怀,号哭不止,悲声震天……
后,太宗罢朝月半之数,更一日数十哀,饮食不进,至贞观十八年三月末,太宗已然瘦至衣袍宽荡,近侍举之可起。
太子李治日日强忍悲伤,理助朝政,夜夜哀哭,多劝太宗,然亦不能止其悲,遂乃着请国舅玄龄等人入内劝慰。
太宗乃携肱股二臣之手悲泣道:“朕何尝不知悲哀伤爱无益?
只是不能止矣,朕亦不知其何以如此悲伤也……”
诸臣闻之,乃各思其身后儿女事,不由泪如雨下。
贞观十八年四月初一,太宗率皇太子李治驾幸两仪殿,亲为晋阳公主送妆,父子二人得见公主颜色如生,乃再抚棺相扶大哭。
后经诸臣百般劝慰,太宗方才微止,又手诏诸臣:
“今有晋阳公主,仪方端美,孝敬恭悌,内廷称好。
又素禀其母后之风,更兼得护忠之事不知凡几,如此佳蕙,一朝竟自回天。
朕怜之切之,然念天意难违,终只得伤之痛之,余生不欢也。
现有司簿公主汤沐之余赀,当营佛祠于公主陵侧以侍之。以慰公主之灵,安朕之念。”
诸臣闻表,多思及晋阳公主几番维护之念,乃同大放悲声。此一事传出,成一时轶事:自古以来,再不闻满朝之臣,却为一未笄之帝女感怀伤泣之事也。
太宗又亲书墓志,太子李治亲为安衣平枕。
次日,公主灵起,由其父太宗、其兄太子李治亲随公主灵至昭陵,随葬长孙皇后最近之陵室之内。一时举国乃叹晋阳公主荣宠无极,生前得太宗亲养,薨后得太宗太子亲送灵棺。
(当时的葬仪,没有及笄,也就是成人的贵族女子死了,需要有一个男性来为她把平日最喜欢的衣服放在棺材一角安置好,把她平日里最喜欢的枕头放入棺材里,让她枕着。一般来这个男性都由贵族的家中近侍来担当,取侍候的意思。但因为晋阳是太宗和李治一手带大的,所以他们不愿意假借别人的手来做这些事,也就成就了晋阳这一份在中华五千年历史中,再无第二份的帝王特宠……晋阳,一路走好。你的一生虽偶有起伏,可却是幸福的。而且又是在身后长伴父皇母后长眠……你会感到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