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三晨起。
定州。
皇太子李治留守治事之行宫中。
一大早,李治便以子侄孙礼,请了高士廉与自己同榻议政,又着人在自己案边,再设一案为士廉所用。高士廉立时跪辞。
李治无奈,只得应了他之请,依君臣之礼而行。
又与诸臣议补给之事定后,众人方散。
议事半日,李治只觉头昏如麻,正松了口气,欲取了茶水来饮时,便见德安匆匆而入,且一进来,便摒退左右。
李治见状,便知有异,乃合了茶盏道:
“可是宫中有变?”
德安只是微喘着气,将手中信筒交与李治一观。
李治阅之,脸色大变,便立刻跳起来揪住了德安的衣领:
“你们……”
德安却只是看着李治道:
“殿下,您若不去,只怕是要与武姐姐错离一生了……此刻定州诸事已定,又有诸臣守卫,再安稳不过。
一切,只看殿下之意了……”
李治咬牙,良久才道:
“可我……我……”
“殿下若是担忧您离开会被发现……却是无妨。殿下别忘记了,您的身子骨,一直不好……
若是病上三五日的,也不奇怪。不是么?
您既在病中,那每日里只着诸臣入内,以纱帘隔断,与诸臣议事……便也无人能查觉,这帘后之人,到底是谁,是不是?
只要有德安在,还有谁会认为,殿下您不在呢?
殿下,李师傅(李德奖)已然在外等着了。并州属定州管区,若是殿下坐骑,那匹飒露紫之幼种,一日夜,便可一来回了。
(6年,定州设大总管府,下管并州恒州等三十二州。定州在河北中部偏西,离并州,也就是山西省太原一带,不过是00多公里,也就是400多里。以当时飞表驿站的中等驿马,也就是时速差不多17.5公里,或者是5里不换马的情况下,十二个时就就能到的,要是那种日行六百里的加急马,那就更快了。至于这里的飒露紫,熟悉的同学都知道这是昭陵六骏里唯一一匹有配人物像的马,而我之所以选它也是认为从它死时,太宗关于它的一番议论而可以认定,它基本上已然有了后代……所以我想,这样的马,太宗肯定会赏给自己儿子的。对吧对吧?)”
李治瞪着他,良久才咬牙道:
“去取我便服来!”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七。
一个身着正蓝嵌金的胡服箭袖的玉润少年,骑着一匹通身紫燕色的骏马,身后还跟了一个骑了玄黑骏马的英气青年,一路狂驰在通往并州的官道上。
这二人,正是当朝太子李治,与他的剑术师傅,同时也是他贴身近卫的李德奖。
四月初六戌时一刻,自定州出发,他们便一夜不停地狂奔,终于在次日卯时一刻,到了并州文水城门外。
远远看到城门,李治便紧忙勒止了胯下的紫燕(他给马起的名字),又伸手止住了李德奖道:
“师傅,瑞安是不是当比咱们先到?”
德奖想了一想,摇头道:“未必,他的马儿却不似咱们快。再者宋州离此地甚远。只怕没有两日行程,是到不得的。他虽比咱们早出发了一日,却未必……咦?”
李德奖便失声道:“那……那是不是……”一边,一边看向李治。
却发现李治怔在那儿,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正牵了一匹马,易了男服装扮,慢慢行入文水城中的“男子。”
那人,正是媚娘。
……
当过了守卫那一关之后,媚娘松了口气,牵着马儿,一路遛遛达达地走入了熟悉的故城。
她实在再没有想到,居然她还能有这般机会,再回到自己的故乡。
长长地,她出了口气,眯起眼,看看有些阴沉的天气,然后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故居——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与哥哥们,便搬回了这里——原因无他,荆州的都督府,已然有了新主人,他们实在是住不得了。
慢慢地,她有些恍神地一路走一路看,却丝毫不曾察觉,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李治与李德奖,也悄然地跟了上来。
……
李德奖看着那个果然美得惊人的女子,看着她轻闲自在,却端正大方的仪态,心中感慨果然只有这般女子,才能让聪慧过人,甚至能让自己彻底背叛了引他入宫的长孙世叔的李治倾心,又轻轻问道:
“殿下,咱们是不是……”
“先看一看……终究是不能白费了徐姐姐与四哥这番心思。”
李治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住了渴望,一路跟着媚娘入得城内。又跟着她一路向前走。
看着她直往前走,他微微一皱眉,才轻轻道:“她这是要回国公府么……
可是她那母亲,却未必肯……她当知啊……?”
正疑惑间,便见媚娘突然一转,竟转入了一条巷。
李治一惊,急忙拉住马,与李德奖侧在巷口,探头看着媚娘直走到这条可进不可出的巷子底,又在一扇破旧门前停下,敲了敲门,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媚娘并非发现了他,只不过似乎她并非欲回应国公府。
李治眼看着门开,一个老妇人迎了出来,见到媚娘之后,惊喜欲狂地与她抱在一处,号啕大哭,心中有些酸涩难忍,便想了想,再看看身后一扇门,示意没有什么京城口音的李德奖去问一问。
李德奖会意,便立时去打听了。
片刻之后,回来便悄声道:
“殿下,那老妇人是武才人的乳娘。前些年死了夫君儿子与儿媳,现在也只有她一个带着一个年方六岁的孙子唤做虎子的住在这儿了。
据邻居所言,她原本是住在国公府里的。
可自从武才人入宫之后,武才人的姐姐贺兰夫人日日怨恨自己嫁错了郎,每看到她便不喜,虽然知道她失夫失子失媳,还有个孙儿要养活,可终究还是以她失职为由赶她出府了。
是故她现在也只能在这一间旧屋里住着。”
李治便了头,又问:“那贺兰氏,怎么会住在这儿?”
“殿下有所不知,贺兰安石自魏……自郡王爷之事之后,便因连坐而左迁,他心中不满,加之身体素来不良,竟一朝没了。
是故贺兰夫人才回了国公府。”
李治冷笑:“难怪媚娘宁可去找乳娘也不肯回应国公府——一个市侩母亲,一个痴妄寡姐,几个成日里争产夺嗣的亲兄族兄……
难为她怎么还愿意回这文水!”
李德奖便轻轻道:“那殿下,咱们现下……”
李治想了想,指了指身后门道:“可赁(租)下它了?”
“只三日。”
李德奖又无奈道:“毕竟殿下身负社稷……殿下,还是……”
“不必担忧,快则明夜,慢则后日午后,咱们便能带了媚娘离开——”李治看着媚娘离开的方向,声音突然一柔:
“四哥想的不错。是该让媚娘自己想一想……这样,她才会知道,她真正该走……或者唯一可以走的路是什么。
她会明白的……她的心性,她的聪慧……
她会明白的。”
李治轻轻地道。然后头一转,便牵了马,跟着李德奖,消失在街角。
次日。
太宗行军中帐中。
议事已毕,太宗乃问身边近侍王德道:
“稚奴可有表传来?”
王德摇头:“不曾。”
太宗便眯了眯眼:
“派个人去定州。”
“是。”
……
同一时刻。
并州文水城中。
武昭乳娘家中。
一大早起床的媚娘,看着乳娘的孙儿柱儿吃力地提着水,便急忙上前帮忙。
柱儿见状,急忙摇手道:
“姐姐不要帮啦!柱儿能来的……”
媚娘却不依他言,只是笑吟吟提了水去——虽她自己也是自幼便不曾肩挑手提的娇女子,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子,又曾经数番落入难境,什么粗活儿脏活儿倒也都干过,总是比柱儿强一些。
一入屋门,便见乳娘张氏急忙上前接了水桶,道:
“你呀……怎么还是这般爱逞强……”
媚娘却含笑不语。
放下水,乳娘张氏便亲自去取了饮食,摆在草堂中仅此一间的桌上:
菜色简单,不过是些糙饭青蔬之类的主食。媚娘便含笑接了碗,与柱儿一同用食。
可刚咽下一口饭,媚娘便觉得自己胸口生痛,直若咽下去的不是米粒,却是沙石一般,看了看吃得欢愉的柱儿,与仔细进食,生怕枉费一粒粮食的乳母,她心中一揪,却不言语,只是含泪细细而食——她是吃过不少苦,可是似这等粗糙的饭食,却是再不曾吃过。
用过饭食毕,便见乳娘欲起身收拾一二。媚娘急忙抢了先,去洗这些粗糙的碗筷……
一日的光阴,便在这样的饮食洗涮之中,慢慢地过去了一半。
午后,媚娘看着张氏哄睡了柱儿,便搬了一只马扎在一边坐着。
“姆娘(乳娘的唐称),你可有什么好打算么?”
闻得媚娘如此一问,张氏一怔,良久才道:
“什么好打算呢?不过是过得一日,便是一日罢!横竖现下吃穿是不愁的——虽然粗茶淡饭,可终究是温饱不忧的。”
张氏轻轻地叹了一声。
媚娘便忧道:
“可是柱儿……他究竟是个儿郎家,姆娘,您年纪这般大了,却不能再多照顾他许多时日了。”
媚娘一番言语,正中了张氏的心病,便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良久,她才轻轻道:
“若没什么打算,倒也不是如此……起来,姆娘有个远房堂兄,却也曾经于去年出仕文水近县之令,他家祖也算是世代贵胄的,便是那前朝年间的张缅。
因姆娘幼时,姆娘的父母曾救他一命,是故他曾与姆娘提过,若果有一日姆娘在这国公府中过得不如意了,可投靠于他……
只是姆娘实在不忍离开此地,不忍看着姆娘自幼看到大的如意儿,继续被迫亡命天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