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长安。
太极宫。
云泽殿。
媚娘知道李治此刻,必然是心急着见自己。然而她却万万没想到,戌时刚过没多久,李治便带了德安,兴冲冲而来。
是故当李治出现在殿门前时,不只是与自己对坐的徐惠一怔,连媚娘自己,也是一怔。
不过徐惠何等人物?当下明白,于是便含笑起身,先拜见尴尬不已的李治。
李治虽已然登基,可在徐惠面前,却总觉得气短了一些,于是便灰溜溜受了礼,又灰溜溜自找话头道:
“嗯……
朕……朕听……呃……”
可是这话头,却哪里是一时便可找得出来的?饶是李治自千灵百慧,又是天子之尊,此刻也是憋了个大红脸,尴尬万分站在那儿,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洞钻了下去。
徐惠头,却含笑道:
“妾身明白,主上与媚娘,必有要事相商。妾身近日身体初愈,却未大安。为免扰得主上烦心,就此告退了。”
李治见徐惠摆明了送个梯子给自己下,立时感激不尽,又是好一番劝慰,还当真叫德安明日且去宫中太医处,多寻些良药与徐惠。
徐惠含笑谢过,又轻轻握了握媚娘的手,这才退下。
德安与瑞安二人,也是借着徐惠退下之势,悄然退出殿内,关上殿门,自去守在殿外,也好兄弟叙话。
一时间,殿里只剩下媚娘与李治二人。
媚娘心中便是一阵狂跳,垂首不抬,正苦思如何应付着呢,便忽然被一双手臂环住,拥入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怀中。
媚娘一定,便知是李治,却终究因为羞涩,头也不敢抬地只是盯着他衣裳上的素色龙纹,红着脸儿,不发一语。
李治也是一样——一朝夙愿得尝,他竟然也不知如何话了,只是含情脉脉地抱着她,看着她一头乌发,与含羞的桃色脸颊。
深秋的九月,这云泽殿中,竟然隐隐地浮出一些温暖如春的感觉。
……
更声轻响。
已然是子时过。
媚娘懒懒地倚在李治怀中,未着片饰的头,只是轻轻地着李治的下颌。
李治侧是伸出双手,环着媚娘的腰,二人品味着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幸福与宁静。
良久,李治才轻轻一叹,伸手握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这才道:
“你……
可后悔?”
媚娘闻言,只是轻轻摇头,任凭头青丝摩挲着李治的颌窝:
“从未后悔。”
李治心中甚是欢喜,于是又复环抱了她,片刻之后才叹息道:
“可是我……我有些后悔。”
媚娘一僵,却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听着他:
“毕竟……毕竟此刻,我连自己也未必能保得住,更不必,与你一个名分。”
媚娘听出他言语之中的浓浓愧疚,一颗心,不由变得柔软,于是伸手更加拥紧了这个自从初识起,一颗心便只放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我不在乎。
因为我知道,你已然为此尽力了。
而且有些事……
也不是一时半刻,便可成就的。”
李治闻言,不由微湿眼眶,低下头,看着她的脸,良久才柔声道:
“苦了你……
是我不好。该想周全的。”
媚娘却淡淡一笑,只伸指挡住他的唇,慢慢道: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想得周全的事。
发生了,便是发生了。
只要以后的路,我们能走好,那起始如何,便不重要了。”
李治闻言,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于是又在她面上轻轻一吻,这才将她复拥入怀道:
“今日,我已然叫那豆卢望初将高阳派入宫中的耳目除了——
虽然原本我也不想理会她太多,可是偏偏她竟然被舅舅抓到了这些人,那便不由得我不动手了。
若是被舅舅知道我……我们……”
李治停了停,长长叹了口气道:
“他不会答应的,而且还会再动……再动对你不利的念头。”
媚娘心下清楚,默默头道:
“治郎心性,媚娘最清楚。
若是连治郎也无可奈何,那便当真是无可奈何了。
治郎不必自责。”
李治闻得她这一言,当真是松了口气,又紧紧地拥了她在怀中,生怕她逃掉也似地问:
“你……
不觉得我变了么?
变得心狠手辣?
变得……变得六亲不认?”
媚娘却淡淡一笑:
“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治郎,容媚娘问一句,你是杀了哪个亲生兄弟姐妹了么?”
李治茫然摇头。
媚娘这才轻轻一笑,又将一张脸向着他怀中埋一埋,才闷闷道:
“既然治郎不曾害过兄弟姐妹,又何来的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容媚娘句治郎不爱听的话儿……
治郎呀,你离这八个字,还差了许多个长孙太尉呢!”
李治听出她声音中浓浓笑意,便佯怒道:
“我在这里忧愁欲死,你倒好,却想着法儿地酸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于是便伸手去呵她的痒。
媚娘一时受不住,便又是娇笑连连,又是求饶哀告地认输。
李治看她低头,这才收了手,笑道:
“你呀……总是这般。”
于是又搂了她在怀中,这才叹道:
“也许你的不错,现下我是还没有要绝他们最后一丝生机的心思……
可是媚娘,我真的很怕……
我怕……
有朝一日,我终究不得不……”
李治言及此,便不再语,目光中只有无奈与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