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十月十七。
长安。
太极宫。
云泽殿。
若是太宗复活,只怕再也认不出眼前这个女子,便是那个曾倚着他的臂膀,巧笑倩兮,明目善睐的惠儿。
年方二十三的徐惠,已然是银丝根根,一身青灰紧着,勾勒出一片如纸的单薄身躯。
虽然面孔依然是光洁一片,可那双已然彻如死灰的眼睛里,透出的却是苍老而无生机的目光。
徐惠老了。
即使她只有二十四岁。
她也已然老了,半个身躯,已然埋入了土中。
甚至她曾经纤稼合度,舞姿曼妙的身体,也如那些老年人一般,渐渐地弯了起来,犹如一只煮熟了的虾。
这样的徐惠,别是太宗,便是媚娘,只怕也再认不出来。
所以,文娘看着,才会心痛——
她本该是繁花正茂的年纪!
本该如此!
所以,当听到那个消息时,文娘毫不犹豫地便告诉瑞安:
“必须要让娘娘知道!
也许……不定……
她能活过来!”
……
文娘得不错。
当徐惠听到她的回报时,徐惠死灰般的目光,又一次复燃了:
“那贱人……
当真如此做了?”
她的目光中燃烧着熊熊的仇恨之火,银牙欲碎道。
文娘头,含泪看着徐惠,目光中有欣慰也有伤感:
“主上也是拒了的。
可是娘娘……您当知,对长孙太尉而言,这样的结果还是好的。
所以……
所以老爷夫人纵然不舍,也是无法。”
徐惠闻言,心中如一片冰刃刮过:
“可是素琴便是算了虚岁,也才十三岁!
她……
她……”
咬着牙,徐惠半晌不语。
文娘微泣道:
“娘娘,别人不知道,咱们是知道的。
当今主上心里,只有武姐姐一人。
若是二姐入宫,那便是主上念着昔日情分,多加怜幸……
那……
那……”
徐惠恨,她恨得几乎要将后牙咬碎!
可她也无法!
因为她知道,这绝对不会是李治的本意,更不会是素琴与父母的本意!
徐惠知道这是谁的本意!
更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所以她才恨!
无边无际的恨!
……
“文娘得不错。
徐姐姐,朕的确是不能怜幸她。
因为朕……不想让武姐姐伤心,也不想让你伤心。”
李治的声音,突然在云泽殿中响起。
徐惠愕然回首,看着那个从灿烂得一片金红的阳光中走进来的青年帝王。
殿里正议论此事的诸人见李治入内,急忙一个个下跪迎驾,被李治都着起了身,又忙令德安去扶了弯腰欲礼的徐惠,这才慢慢与她一同走到一侧案边,分了君臣之礼,对面而坐。
李治看着跪坐在锦垫上的徐惠,心中暗暗叹息,然后才愧道:
“徐姐姐,到底是朕对不住你。”
徐惠却摇了摇头,轻轻道:
“宫里呆了这么些年,若是连这等事都看不透,那徐惠也当真是愚昧了。
……主上当真不必自责,徐惠明白,那些人如此作为,不过是想着借徐惠这唯一的亲妹来挟持徐惠相助于其,或者再不济,也于徐惠不得顺遂其意时,以妹妹相挟罢了。
其实真正苦的还是主上——夹在我们这些人里,主上为难了。”
李治的目光微热:
“这么多年了,还是徐姐姐一直这么疼爱我……
可是我……
可我却不能为徐姐姐做什么。”
李治黯然。
听到李治放下尊称,口气一如平凡,徐惠心中一暖,淡笑含泪道:
“是呀,这么多年了,主上还是当年那个待人亲厚的晋王,一儿也没变。
这等时刻,本不必亲自来的……
而且想必此刻主上最想见的,还是媚娘。
——到媚娘,她可知此事?”
李治默默头:
“我叫瑞安去问她了——这些事上,她是比我有办法。
徐姐姐不必担心,我们总是能设了法子,让徐妹妹不受这份罪。”
徐惠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只怕是无法可施了。
主上,眼下这长孙太尉也好,东宫太子妃也罢,都是铁了心要素琴入宫……
此事已成定局,再不得改。
其实换一面儿想着,此事倒也是件好事——
毕竟跟在我身边,又有主上照应着,她总是不会受屈。
再者她如今年岁还,便是,便是主上不幸……”
她看着李治,李治无奈而坚定地看着徐惠:
“徐姐姐,这么些年了,我对媚娘的心思,你当是最明白的一个……
莫今日你不愿我待她如普通的妃子,便是你今日求着我纳她为妃,我也是不能。”
徐惠轻轻出了口气,头道:
“媚娘当初也是曾经打过主意,若是到文德皇后娘娘十周年大忌之时,仍未得个结果出来的话,便趁着先帝大出宫人,一同出宫。
可她当时到底只是个五品才人,认真论起来,连侧嫔也不得算,只能是个内职侍官。
可素琴如今一上来便被为婕妤……
只怕主上是不能退其出宫的。
到时还得请主上设了法子,想个什么理由贬一贬她的封位,再着退其出宫。”
李治却皱眉道:
“徐姐姐这话得不对。
便是不姐姐这么多年来,在父皇诸妃百般刁难与算计下,拼命护着我,爱惜我,照顾我长大的情分,便是……
便是看在安宁(晋阳公主)生前受了姐姐那么多照顾,临终时再三求我务必顾好姐姐的情分上,我也是不能让徐妹受这等委屈。
此事不当如此行为。”
徐惠知道李治如此,却是念着徐家名誉之事。心中虽然感激,却道:
“主上如此待徐家,徐惠死而无憾。
只是主上,若不如此,安有他法?”
李治头道:
“正是来与徐姐姐商议此事:
既然此事已成定局,改变不得,那我便想着不若如此。
对着外人,我自然是纳了徐妹妹入宫为婕妤,也会对她如其他妃嫔一般照顾。
可是咱们几个,尤其是徐妹妹自己要知道,或早或晚,她是要出宫的。
所以……
所以一入宫,徐姐姐,若是徐妹妹便病了,那是最好。
徐姐姐可还记得韦尼子?”
徐惠一怔,立时明白:
“主上的意思是……
想要在日后,假死易名,送素琴出宫?”
李治头,黯然道:
“只是这样难免委屈了徐妹妹。
不过徐姐姐放心,若是徐妹妹不肯,我至时,才会改了徐姐姐的法子走。
到这儿,倒是要问一问徐姐姐,徐妹妹可有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