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三思两虑,立时间,禄东赞的心中,便一改初时的心思:
原本此番他虽是应邀前来大唐,却也是有些犹豫的——
一来素闻这大唐新主,并非什么英明果断的明君之态,且又素闻因宠幸后宫女子,而引得大唐眼下是一片宫中是非……
二来,也是最紧要的,便是在他的心思里,其实却也有些份妄想的:
若是……
若是此时……
轻轻叹了口气,禄东赞还是暂时把这等心思,给压在了心底:
别的不提,只眼下看来,果然人言不可尽信这句话,还是当真有理的。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眉目间也不再复初时那般隐隐有些自傲的神态,而是谦和诚下地道:
“娘子过誉了……
到底,人言不可尽信才是。”
人言不可尽信……么?
李治与媚娘品味着这句大有深意的话儿,虽然并非有什么视线交触,却都露出了一样的笑容。
李治这才笑着起身,亲手扶了禄东赞起来,又赐了坐与他,然后道:
“此番召禄相前来,实在是因为每日里听得宫中那些棋待诏极力言道,禄相棋艺,其高超之处,精妙之处,远非大唐国中高手可并论也。
朕之嗜棋一道,一如性命,是以才一时不顾此刻吐蕃国中局势微妙,强召卿前来……
一局而已,当不乱卿之责罢?”
禄东赞淡淡一笑道:
“主上有召,乃是臣下之荣。
至于国中之势么……
若为人臣下者,不能在此时做得安邦定国,侍奉上主(就是上国之主)两不相误……
那还哪里能算得人之臣下呢?”
李治闻言,一展笑颜,便以禄东赞到底事务繁忙,不妨一局尽兴,早做归期为由,着令德安瑞安等人,立时布下棋局来。
而一旁坐着的媚娘,看着李治二人起了棋,便含笑头,借口着自己要去替君臣二人寻了些好茶来,便起身独自离开。
瑞安也便跟了上来。
“姐姐,姐姐!”
媚娘主仆方将转入偏殿之中,瑞安便声道:
“姐姐,这……主上此番召禄相前来,应当不只是为了下这一局棋罢?
而且瑞安怎么听着,方才姐姐与这禄相之言,还有主上那番言语……
都似别有玄机呢?”
媚娘含笑,停下脚步,便将自己与李治,方才与这禄东赞交谈之时的内里机锋,一一讲透了与瑞安听,然后又笑叹道:
“果然治郎识人善任……
这禄东赞,当真是个人物啊!”
瑞安闻言,却是不解地跟着媚娘,亦步亦趋往着偏殿来,一边问道:
“姐姐这是何意?
便是那禄东赞之前一直对姐姐有些偏忽……
也不过是与那些凡夫俗子一般,只是听人言,尽人信罢了……
又有什么需要主上与姐姐这般费心敲打醒他的?”
媚娘含笑,却不语,直到入了偏殿之后,才立在殿中,悠然向左右看了一圈后才缓缓道:
“瑞安,我问你,禄东赞这样的人物,能够立于吐蕃一国之相的地位,甚至如咱们大唐的房相,魏相(魏征),长孙太尉这样的人物一般,左右一国之势……
你觉得,便是他可能会听人言尽人信的犯些先入为主的错……
可他会是个凡夫俗子么?”
瑞安理当摇头:
“自然不会。”
“正是。他身为一国之相,自然不会是个凡夫俗子。
而且如今吐蕃国中,明着暗着,这禄东赞,实在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毕竟那新主未立,旧主已逝……
便是眼下立了新主,只怕是一时半会之间,也难以离得了禄东赞的辅助……
可是偏偏是这样的人物,却对治郎有所怀疑……
瑞安,若是你怀疑一个一直以来,你都以为是依靠的人物……
你会如何?”
瑞安立时啊了一声,了解道:
“不错!不错呢!
这禄东赞,眼下已然是一手掌握着整个吐蕃大权。
若是这样的人物,怀疑咱们主上的治国之能,理政之才……只怕他必然是要起了些异心的。
便是他因着道义先帝之故,不去与咱们为难,更不做些反叛大唐之策。
可至少以后咱们大唐若想再如先帝在时那般将吐蕃真正掌握在手中,视为家臣……却是不可能的了。
而吐蕃经这弃宗与禄东赞这等雄才多年经营,早已非当年的番邦国。
若是一个不慎,失了吐蕃之势,只怕咱们大唐的边境,便是不被吐蕃侵袭,也是要为别国所伤了。”
媚娘头,正色道:
“这只是其一。其二,也是最要紧的,便是眼下治郎虽然已是借李绩将军之力,将整个大唐百万雄师握牢在手中,可到底这百万雄师,却还负着整个大唐百姓与国土之安。
是以将来,若是有朝一日,治郎因有所需,必要动用军权之时……
若是彼时,治郎不得吐蕃之忠,反而纵其成了外祸,与朝中内患相应……
那莫是治郎这皇位性命不保,便是大唐……
便是大唐也要陷入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所以……”
媚娘转头,看着殿窗外,透入殿内的美好月色:
“这一局棋,治郎必须要在此时下,也必然要在此时下!
不但要下,还必然要下赢……
否则,只怕大唐之危……倾刻便至了!”
同一时刻。
立政殿**之中。
李治与禄东赞棋局之上。
李治一子落下,看着禄东赞亦在短考之后,便也落了一子,不由轻轻一笑道:
“果然棋力超群……
虽然此番是朕任意而为,却也是当真见识了禄相棋艺了。”
禄东赞自然是要谦虚一番道:
“多谢主上夸奖。”
李治看了看盘中局势,轻轻拈起一子,却不急着落下,反而悠悠道:
“眼下这局,看似初行十步,却已然是能瞧得透往后三十步里的路子了……
看来禄相此番棋步,本也是源于古谱啊!”
禄东赞头道:
“臣不才,与主上这等高手对弈,也只得东施效颦一次了。”
李治明白他之意,却是在自己此番之计,是向媚娘习来。于是也不多言,只是含笑落下手中之子。
然后,他看着禄东赞将手中之子一并落下之后,突然笑道:
“不过……
朕却也是读过这一谱的,看起来……
禄相却也是未曾完全依照那棋谱所论,守旧不改……
反而是另寻了一个新处,备下着大龙龙首呢?”
禄东赞眼角微微一动,却笑道:
“主上棋力果然非臣下可比……
正是,臣下想着,主上强记善攻之名绝非虚传,若是臣下只一味仿着武娘子那般攻守,只怕此局便要失了策……
毕竟臣下此局,却非绝不可破之天局……
再者,天局也,凡夫虽不可破,则天子必可破。
是以臣下倒也明白,若是臣下一味抱着旧主不知应变,只怕在主上面前,必然是要被杀得片甲不留,寸土不保的。”
李治不语,头亦不抬,再落一子之后,才慢条斯理道:
“若是论起来,禄相这番话,倒也是在理。
毕竟只知抱着旧主不知应变,此局又非天局,自然轻易可破。
不过……
虽禄相立了新龙首,可惜……”
李治却在禄东赞捏了棋子,还不及放下时,突然伸手向着禄东赞所执的白子大龙,已然隐隐成型的龙颈之处,轻轻了一道:
“可惜龙首再强,到底龙颈单薄,却是支撑不起啊!”
禄东赞一怔,看向李治所指之处,只眨了几下眼,立时便整个心如坠冰窖,浑身刹那间钻出无数白毛冷汗来……
那龙颈之处,竟然有一半,都被那不知何时已然是做成了左右两个交关的黑龙大爪,给紧紧钳在了利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