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琴闻得她这番自语,倒也无言以对,只是轻轻头,接着依旧仰靠在凉榻之上,看着天空,然后不由轻轻一叹。
媚娘闻得轻叹,不由转神笑道:
“你怎么了?
好端端的叹气。”
素琴伤感道:
“素琴只是没想到,这宫闱之事,竟然如此深沉……
真是希望,自己能永远不知这些事……”
媚娘摇头一笑,却道:
“避不掉的。你也必然会要知道。
因为你身在其中。
想要避开,那只有一条路。”
媚娘看着素琴,素琴也看着媚娘,两两久无语。
……
是夜。
太极殿中传来消息。
皇后应召而去,受皇命当相协查清杨婕妤受毒害一案,以求其清白。
媚娘闻得这消息时,却刚与素琴用过了晚膳,正捧着茶碗话儿。
于是淡淡一笑道:
“也难为她能渡过这一关了。”
瑞安却道:
“姐姐,眼下面劾一关是过了,可是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只怕却是难呢!
先不文娘处理的那些东西,便是六儿在宫中叫人传的那些话儿……那些她急着要得收立政殿的话儿……
只怕对她,就是不利呢!”
媚娘头,却悠悠地对着有些不解的素琴道:
“自古以来,人心如此。
都是希望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能够久立于心的。
先帝也好,文德皇后娘娘也罢,都是这样的人物。所以对诸臣来,这立政殿宁可给我住,也不愿意看着主上赐与先后同为大唐皇后,却一直无甚建树的王皇后。
所以……
其实论起来,她也是可怜。之前六儿那番传言,虽然只是一时之愤,想要叫她在主上面前更无恩宠……
孰不知却是反而造成了她最大的致命之伤——
毕竟之前,那些前朝之臣们,多少还记挂着她是皇后。而今得知她竟有为争文德皇后娘娘居殿的心思……
便是对她而言,这立政殿本就是她应当之物……
那也是失了些人心了。
而人心这东西,一旦开始失去,要收回就难得多。”
素琴也默默头,轻轻道:
“这皇后一心宫中之事,自然不会想到这么远去。
是以此番,便是她能替自己洗得清白,只怕那些前朝之臣,也是难容其心。而咱们要的,却正是这样的结果。
而且,不定她根本没曾想到这一层上去呢!”
媚娘却不语,只是沉默。
……
次日。
太极宫中再传消息:
皇后王氏,因日前杨婕妤中毒一事,身受皇命,相协查案,十日之内,当查清此案来由,故不能出其万春殿半步。
因此一应事理,且由贵妃崔氏协理,淑妃萧氏为辅。
……
当这个消息传入媚娘耳中时,媚娘只是淡淡一笑,对着来报的德安道:
“果然一切皆如主上所算了。那接下来,主上打算怎么办?”
德安手里捧着白玉拂尘,却淡淡一笑道:
“主上此番着德安前来,正是为了相询姐姐的意思呢!
毕竟此番,姐姐也是受了好大委屈……”
媚娘想了一想,却不经意地扫了眼德安身后跟着的监,笑道:
“德公公果然是越发精干了,这一拨拨儿的,替咱们太极宫里,可调教了不少好人儿呢!”
德安漫不经心地也扫了眼身后那两个新来的监,却笑道:
“倒是承武娘子谬赞——到底还是王公公的意思。
毕竟眼下宫里,可用的人不多。”
媚娘闻言,却一挑眉道:
“起来可用的人不多……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了。
前些日子,那千秋殿的萧淑妃身边,我远远看着,倒像是多了个侍,极精干的样子,且也很受那位玉凤宫娘的喜欢……
唉,若是我这儿也得那样的人用上一用,也是好的。”
德安扬了扬眉,却笑道:
“娘子既然想用,那德安明儿个便与王公公商议了,派两个过来便是。只是……那千秋殿里的,还是咱们不去想的好。”
媚娘笑吟吟道:
“是啊,千秋殿里的人,可是轻易动不得的。不然淑妃娘娘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主上也是心疼。”
德安却做出一副会意的样子来,然后冷笑一声:
“是倒是如此。可若是那人做了什么不当的事……
那主上再心疼,总也是要顾大局的。”
言毕,便不再多言,只谢过媚娘提之恩,然后就带着两个一直垂首不语的监离开立政殿,直奔太极殿。
刚出立政殿,两个监便好奇地问起方才德安为何要谢媚娘提之恩。
德安停下脚步,先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清和一眼,然后才看看他们,慢慢道:
“你们呀,以后跟着咱家,有些话儿,就要会听。
此番宫中之事闹得如此之大,实在是叫主上心中烦恼。若是此刻能有谁查出这幕后真凶是谁,替主上解了心烦,那可不是大功一桩?”
两个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这才恍然道:
“原来如此!宫中最知主上心思的,可不正是这位武娘子么?
而她方才突然提及那千秋殿的萧淑妃……莫非是在暗示……”
德安眯起眼,冷冷道:
“武娘子方才什么也没,你们什么也没听着,明白没有?”
两个监立时做出一副会意状,迭声道:
“是是,公公得是!咱们这些人,当真是什么也没听着呢!”
一番阿谀奉承之后,一行数人,继续前行。
行至太极殿前,德安向着清和看了一眼,便自入太极殿内去。
一入太极殿,便见殿中只有掌墨、侍书几名侍,与王德在一侧侍立着。
见得他入内,李治手一挥,摒退左右几名侍,只留王德在侧,然后问:
“如何?”
德安上前一步,然后才轻声道:
“主上安心,武姐姐已然都安排妥当了。至多今晚,一切便可见分晓。”
李治头,却道:
“朕不是问媚娘……
她行事之果决利落,只怕便是你师傅(就是王德)也跟不上的……
朕问的,是那两个昨日分来的耳朵……
如何?媚娘可明白了?”
德安却笑道:
“主上特特吩咐德安带着他们去……这样两张新面孔,武姐姐怎么会看不出?
方才已然是将消息透与他们知晓了。”
李治头,肃容低声道:
“可认定了,是皇后处的人?”
德安也正色:
“此事师傅仔细查过了。”
王德一侧,立时上前一步,轻声道:
“主上安心,老奴已然着人,查过这二人祖上四代,家中亲眷——确是太原王氏族中的家奴无疑。
只是因着生机所迫,不得不甘愿接受王仁祐给的条件,自净其身,入宫为奴。”
李治头,冷声道:
“他们倒当真是大胆……耳朵都敢送到朕面前来!
不过也好,这两个人,可千万别叫他们发觉些什么,好生养着,不定……”
李治冷冷一笑:
“日后,可还派得上大用场呢!”
“是!”
……
是夜。
太极宫中惊传大变:
杨婕妤中毒一案,诸人已然认定,必与万春殿有脱不掉的关系。
孰料今日下午,皇后着近侍怜奴与胡土二人,于万春殿中彻查与此案有关之监事由时,竟愕然发现,此獠竟非为皇后侍婢之册中人(每一殿里侍奉的人数多少,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都有一个花名册的,这个人不在册子里,意思就是他根本不是万春殿里的人。)
且更叫人震惊之事,便是此獠竟是半年前皇后正式入主万春殿之前一日,方才由九成宫流芳院中调入宫中,且不知为何,一入太极宫中,便得入万春殿,这一当时已然众所周知的后宫要地,未来皇后寝殿之中。
“这么来……
皇后怕是要咬死了这流芳院一事了罢?”
媚娘笑着问瑞安。
瑞安轻笑一声道:
“可不是?
眼下那皇后,正急着寻得一处半儿,可以得逃脱此劫的机会……
姐姐这般好心,送了一条救命绳索与她,她能不珍惜么?
听着一直盯着那边儿的六儿,那皇后眼下,已然得了‘密报’,开始搜自己的宫了呢!”
媚娘头,淡淡道:
“那东西都安排好了么?”
“安排得再好不过,就等着皇后发现呢!”
媚娘头,这才长长打了个哈欠,淡淡道:
“既然如此,想必今夜治郎又是要被她闹得不得安生了……更别提来咱们这儿……
我今日也是有些乏得很……
你这便传了话儿去太极殿里,就我身体不安,今夜不宜伴驾,早早歇了罢!”
瑞安一怔,却立时会意,欢笑道:
“是呢!
就让她们去闹罢!
姐姐今日养好了精神,可等着明日起身来,看戏才是!”
……
永徽元年七月初三。
太极宫。
今日太极宫中,诸殿诸苑,皆是人人精神振奋,个个心谨慎。
原因无他,昨夜万春殿中足足闹了一夜,最后竟然将之前杨婕妤之事,洗得一干二净:
侍怜奴、监胡土二人着皇后之令,于万春殿上下一番细查之后,竟在那一直不名无分的凶徒居处,取得了千秋殿中萧淑妃近侍玉凤之亲笔书函,其中明言此人本是九成宫一待罪宫人,因萧淑妃出手相救,是故感恩如斯,因知皇后与淑妃素相不合,故自告奋勇,愿于皇后入主万春殿之吉辰前,先行一步潜入万春殿中,以为耳目。
玉凤因淑妃恩重如山,且与此獠似有旧情在,于是一力促成此事,且自皇后封殿至今半年多来,万春殿中一举一动,千秋殿中皆如指掌。
更有此番,玉凤因恼杨婕妤与皇后素成朋党,私营结派,屡屡对淑妃不利,于是便暗中教唆此獠使计,挑拨杨婕妤与皇后关系,且欲借此机,一举毒杀杨婕妤。
……云云,但此等等宫闱秘闻,信中写得一清二楚,甚至还寻得一盒,盒内装着的,正是信中所言,玉凤特从宫外寻得的毒药——
而这毒药,也正是险些毒杀了杨婕妤的那一种。
这些东西一寻出,皇后大怒,立时也不顾已是四更时分,竟然自顾自更替朝服凤冠,率众亲赴太极殿前,长跪不起,以求李治还己清白……
……
“然后呢?”
整个宫里都乱如一团麻,只有立政殿里,依然是一味自在悠闲,媚娘晨起得晚了些,便索性坐在妆台前,一边由着文娘替自己梳理乌黑长发,一边与早早儿便前来,笑盈盈报上佳音的素琴话儿。
然后听得素琴到这儿,不由便笑着插了句嘴:
“萧淑妃的为人性子……只怕这般打击,对她也是措手不及……不过她未必肯就此罢休罢?”
素琴嫣然一笑,嘻嘻道:
“不肯罢休是自然的,可她到底也无真凭实据,再者,好歹她也是明白些情势不由人的……
所以她倒也是狠断,竟然在闻得这等风声之后,第一时间便着左右绑了玉凤,自己又是脱簪素服,手持玉圭,亲自带着玉凤去太极殿前谢罪了。”
媚娘闻言,却是一怔,半晌才喃喃道:
“壮士断腕,以求其生……
想不到她也是这等狠决的人……
只怕以后,却还要再加心提防些她呢……
那玉凤呢?
依我之见,此婢却非什么忠义良仆,只怕是不肯乖乖做了她的挡箭牌呢!”
素琴头,叹:
“可不是么?听闻初时,她还曾大骂淑妃不义,不过后来淑妃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拿了她什么软处把柄,她竟软了下来,眼下已然是在主上面前,揽下一切罪责,一味求死了。”
媚娘挑了挑眉,看了看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想了想道:
“这玉凤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自幼也是无父无母,失怙无亲的……
不过听闻她有位养父在兰陵萧氏族中当差的。
平日里,也颇曾听闻,这丫头虽然是个刻薄寡义之辈,可这养大了她的养父,她却是敬重爱孝得紧……
只怕多半便是这里了。”
媚娘头,不由轻叹道:
“世事往往如此——但凡你觉得不可能之事,往往却是轻易发生——谁又能料到,这无情刻薄如此女,也会有软弱柔情的一面呢?
瑞安,到底,此番也是咱们要留下她的,你想个法子,把她那养父给保出来。然后……再将这事告知主上罢!”
瑞安会意,头道:
“也是,不得日后,她还有大用处呢!”
于是便匆匆而去。
媚娘看着他离开,却突然皱眉道:
“希望不会太晚……”
可惜,最后还是瑞安晚了一步。他刚到太极殿前,便听闻宫中监管犯事宫人的监惊慌来报,道那玉凤,已然于片刻之前,服毒自尽了。
瑞安闻言,也是黯然良久,然后才转身,将此消息传与媚娘知晓。
媚娘头,也轻轻道:
“罢了……原本她也是过不得这一关的……我也只是想能尽力救她一救。
既然如此,瑞安,好歹你也是得将那位老人家,好生从萧氏一族中保出来。至于她的后事……
你看着,能办,便办了罢!”
瑞安领了命,这才匆匆离开。
看着瑞安离开的样子,素琴不由轻叹一声道: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此时此刻,这玉凤已然对谁都无有任何价值,只有姐姐,还记得她的家人……
唉,姐姐当真是心怀仁慈。”
媚娘却不以为意,淡淡道:
“怀不怀仁的,其实本无所谓,我只是不想再看着更多的人被牵连进这件事里了……
毕竟,你以后,会有很长很长的时光,来回忆这宫里发生的一切……
虽然是不可能叫你有什么美好忆念,可好歹,不好的事,能少一桩,是一桩。”
素琴闻得这番话,目光亮了起来,伸手紧紧地握住了媚娘的:
“姐姐……莫非……”
“皇后眼下已然是动了真气了,也是等同与淑妃正式撕破了脸。
如今玉凤又是早早自灭其口。
皇后一时无据,又岂肯罢休?
只怕不日,她便会想到要借重提当年我中毒之事,以达一举拿下淑妃,再往你身上也抹些黑污的效果了……
而咱们等的,正是她这一举。”
媚娘的目光,坚定,而温暖。叫素琴无来由地,忍不住想要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