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九月二十一。
阴。
大雨。
太极宫立政殿前一片白茫茫,细细的雨丝,交织成一片似雪似冰的水幕,遮掩了天地,也叫一片红墙乌瓦,飞檐掠壁尽数化做一片虚像……
如同天地间,只有雨,只有水。
武媚娘立在殿前,一身素白,披着一件细笠蓑衣,也不理那落在屋檐之上,立时跌碎成齑粉的水珠一一地打湿了她的袖角裙边,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大得已然将天地吞没的雨。
“姐姐,这雨这般大,您还是早些回殿罢。别呆会儿又凉着了身子。”
瑞安抱着白玉拂尘,慢慢地走近她身后,看着这个明明身量算是娇,可却总叫人有种仰视**的女子。
媚娘不语,半晌才在一片雨声隆隆之中,轻轻而清清地问道:
“萧淑妃似乎有些动静,她在做什么?”
瑞安闻言,心中一沉:
到底还是瞒不得她。
长叹一声,瑞安呐呐道:
“似是……
似是在寻徐婕妤罢……
多半是为了能从婕妤处得些关于徐姐姐亡故的内情,好反制皇后……
姐姐也不必生气,她们向来不是如此么?”
“……没错,她们向来如此。”
媚娘听了瑞安的答,沉默良久,然后轻轻道:
“莫是她们,便是我,便是治郎……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太极宫……
这大唐朝廷……
又有几人不是如此?
所以……
我才想要把素琴与惠儿……才想要把她们好好地保护下来……
让她们远离这些……
这些东西!”
最后一句话,媚娘的声音,微微低了下来。
瑞安不敢话——
此刻的媚娘,不知为何,教他有种无法承受的压迫感……
就像……
对!就像面对着盛怒中的先帝太宗与如今主上一般……
就像……
瑞安一惊,忽然警觉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大逆不道,立时不敢再想,只轻轻道:
“姐姐安心,主上早已知晓,必然不会叫她得手的。”
媚娘不语,良久才似对瑞安,又更似是对自己道:
“总是教他来……他又能做得多少?”
瑞安犹豫一番,终究还是开了口:
“姐姐,您……是不是有什么计量?”
媚娘又是半晌不语,雨声隆隆,掩去了她的一切声音。
清凉得近乎冰冷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团团裹住,似乎这场雨存了心,要将她与这世间的一切,隔离,彻底隔离。
甚至连一向善于察知她心思的瑞安,此刻也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个一身素白轻衣,云帛流动地立在雨中,如同殿端临仙的女子。
良久,媚娘才淡淡地道:
“计也好,量也罢,总是不能叫她再有机会去寻素琴的不安了。”
她垂下的雪白广袖中,缓缓举起一只在灰蓝得如同清冷水色的天光下,更加雪白得近乎透明的纤手,手心里,静静地停着只青玉瓶:
“今夜三更半时,你从密道入千秋殿,萧淑妃的寝殿之中。
她的榻前长年着一炉胭脂香——那似乎是她极喜爱的东西,也是日日不离的,便滴上两滴在那炉灰之中……
记得,两滴便足够了。
瑞安,此事紧要,务必由你来办,别人都别碰。
至于萧淑妃……
今夜她会在三更半之时,离开自己的寝殿一会儿……
你明白么?”
听着媚娘这般如锋刃般的言语,瑞安浑身一阵寒凉,一时竟没有勇气,去接过那瓶子。
媚娘见他不动,头也不回,淡淡道:
“你且安心……
虽然我也想过她死了,是不是对我更好一些……
但我想杀的人,始终只有王皇后……她……我还不想看着她死,至少不能死在咱们的手上。
所以这里装着的,只是一些药,一些能够让她在很长的时间之内,无法去找素琴麻烦的药。”
瑞安闻言,不由长吐了口气,接过,然后才讷讷道:
“姐姐,瑞安只是担心……”
“不必担心,我还要好好儿地陪着治郎,也要好好儿看住了你与文娘白头偕老……所以我不会教自己出事。”
媚娘终究还是转过身子来:
“今夜三更,千秋殿中,会再起怨灵——
不过跟淑妃娘娘期望见到的,那些被王皇后一把毒火烧死的无辜宫人不同……
这些怨灵,却是来寻她的……
你明白了么?”
瑞安恍然,立时定定道:
“姐姐安心!瑞安必然将此事办妥!”
……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一。
夜。
三更。
太极宫。
是夜,大雨停止,只有风声唳唳。
千秋殿中,忽传阵阵女子尖叫厉号,如鬼魅泣呼,冤灵尖啸……
刹那间,千秋殿中一阵大乱。
骚乱起时,候在千秋殿左右,巡视良久的金吾卫首领李雨一队,立时便冲入千秋殿中,封锁内外。
而在萧淑妃身侧宫人药儿的哭告之下,李雨遂立时持刀率诸将士入内寝,并着令左右侍卫请出已然被吓得不成人色的萧淑妃之后,亲自立在内寝殿门口,牢牢地守住内寝,以观是否有人在此弄神做鬼。
此时,谁也料不到的是,就在萧淑妃的寝榻纱缦之后的墙壁突然间裂开了一条极细极,仅有一只拳头大的缝隙。
然后,一只手悄悄地从这里伸了出来,慢慢地,慢慢地,将一只打开了盖子的青玉瓶伸向一边,还冒着青烟的香炉上,那些镂空的花纹之上,然后,倾斜……
两滴无色无味,似水又极粘稠的液体,准准地,在殿内的烛光下闪着寒芒,滴入了香炉中。
两滴滴过,那只手慢慢地正了起来,正准备往回收,可又停了一下,又复转了过来……
第三滴液体,再度从瓶中滴落,滴入香炉之中。
次日。
大雨再起。
万春殿中。
一日之计在于晨,王皇后也一向起得极早。
可是今日阴雨霏霏,虽不若昨日那般倾盆而下,可到底也是叫人浑身提不起精神来。
是以王皇后也不似往日一般,早早儿梳妆打扮齐整,坐在殿中看书,或是理花儿,反而是捧了一杯茶,一身红色随身袍,露出雪白的颈背,圆润的肩头,懒懒地看着前面立着的胡土:
“你的……是真的?”
胡土上前一步,弯腰低眉,笑吟吟道:
“可不是么?
昨夜里,那千秋殿的主儿,可吓得什么似的,鸡猫子狗叫一通不,还把那殿外值守的金吾卫都给惊动了,冲进内寝里守了半日,也没见着她的那什么恶鬼……
哼!
依胡土看啊,八成是亏心的事情做得多了,所以才被吓着了才是!”
皇后掀起眼皮子,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悠悠然地道:
“这太极宫中的人,哪一个敢自己没做过亏心事的?
何故偏偏就是找上了她?
本宫觉得,怕是有人之前受过她的委屈,想借着这个机会,替自己讨些公道……倒还像是真的。”
胡土笑着,连声是,一边儿怜奴见状,不由道:
“那娘娘,咱们要不要查一查这人是谁,然后收归己用?
正所谓敌之敌,乃吾之友……”
王皇后瞥了她一眼,想了一想,摇头道:
“还是不好……
到底,眼下本宫虽然因着萧淑妃自己做死,落得这等境地而脱了一难……
可到底这千秋殿起火一事还未清理,还是少些干扯的为好。
再者树倒猢狲散,人心如此,实在不必太过多加促手,她便自有数不尽的苦吃了。”
怜奴与胡土闻得此言,自然是知晓皇后还是在忌讳此番闹事,却着实是有些借了前些日子萧淑妃千秋殿起火一事的苗头……
是故自作不知,大加夸赞王皇后英明。
听了一回,她倒也是听烦了,便道:
“到底,这萧淑妃倒也不是眼下第一要紧的人物……
那立政殿的,才是始终的心腹大患……
如何?
可打听出些什么了么?”
怜奴立时叉手一礼,正色道:
“回娘娘,能打听的,都打听了,只可惜那武媚娘的母姐虽然皆是些不争气的,可几个承了嗣的兄弟倒是没有得错儿挑……
加之朝中元舅公似也是有些意图,竭力压制他们武氏一族……
容怜奴句心里话,实在不是咱们不想寻他些错处,而是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寻得。”
王皇后头,倒也明白:
“到底,长孙无忌也是防着她的,再者本宫也听过,她与母家亲近的,便只有她那个早死的父亲。
而今父亲一死,她便是与母家断了往来……
唉!罢了,本也只图一试。
那……
其他的地方呢?
可有什么可下手处?”
怜奴又行了一礼道:
“正要到这儿呢!
早些年这武媚娘在宫中,素与先帝太妃徐氏,还有那个最受先帝怜爱,还特给进了文德皇后娘娘侍陵身分的旧昭媛元氏关系极为亲厚,所以怜奴便着人好好儿查了一下这两家。
那徐氏一门……倒也罢了,倒是那元氏一门,最近似有些动静。”
王皇后立时睁开了眼:
“什么动静?”
“元将军只有一个独女,便是这旧昭媛元氏,可不知为何,近些日子他却突然带了一个极为肖似那旧昭媛元氏的女儿入府,是自己在外的侍妾所生……
而且据还许给了陛下身侧的侍剑师傅,卫国公李靖次子李德奖……
这事……怜奴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蹊跷。”
王皇后立时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清楚。”
“是!”
怜奴福了一福身,这才正色道:
“娘娘,您可知道,那元氏将军,对自家夫人,最是衷情一世的。他早年里因这正室夫人只得一女,不能再育子嗣承继家业之故,不知与家中族老生了多少直气,闹了多少事端出来,最后还是先帝与文德皇后娘娘出手相助,先将元夫人接入宫中,又将元氏一族中自幼继养在元将军府中一个无父无母的远方儿也接入京中禁苑内藏了足足一年,然后称是元夫人所生,这才算了。
虽然此事甚密,连那旧昭媛也只当弟弟是亲生,可到底也是有不少人知晓……
怎么这个时候,却偏偏无端端地冒出一个元将军在外所生的女儿?
此事实在叫怜奴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便又查了一查,这才发现,那元娘子,竟然是由那李德奖亲自从长安城外一处名唤落月山庄的所处接了送入元府的……
娘娘,您可知那落月山庄是谁的产业?”
王皇后神色一动:
“谁?”
“正是先皇后文德娘娘,于自己最的爱子诞育周岁,得先帝赐字封(唐时皇子的字是要在周岁时定下的,由皇帝本人亲手写在帖子里,封起来,这就叫字封)大喜之日,亲自挑选了,着赐与当时刚满周岁的晋王殿下——
也就是咱们当今的陛下的!”
王皇后脸色,刹那间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