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十月初二。
长安。
太极宫。
山水池边。
李治独自一人,平服金冠,立在山水池边的千步廊上,看着池中败残的荷花。
不多时,便见一人,由王德引着,一步步向此走来。
“臣李绩,见过主上!”
来人离他还有三步之时,便立时叉手欲跪礼,结果却被早有准备的李治快步上前,伸手扶了起来,含笑道:
“英国公万不可如此……
朕早已过,卿乃大唐之重将,不必多礼。”
尽管如此,李绩仍然执意谢过,然后才缓缓起身。
王德见状立时悄然退下,安排着左右防守之事——
毕竟眼下,朝中内外皆以为英国公尚在回京之途中,此番先行一步回来,本也是极密之事。
眼看着左右清静了,李治这才正色问李绩道:
“英国公飞疏报朕,道有要事需秘中相商,却不知是何事?”
李绩抬头,正色看着李治道:
“有禀主上,明日朝中班师之仪将行时,臣将力请辞去相就要职之事,还得需主上当朝恩准。”
立时,李治不悦地皱起眉:
“此事卿已然过许多次,朕也过许多次……
便不要再提了。
若是英国公在意长孙太尉等人的话,那便更不当提。
卿当知,比起长孙太尉来,朕真正完全信任的人,还是英国公啊。”
李绩虽早知李治心思,可得受君王如此重任,也是难免有些感动,轻轻道:
“臣得蒙主上如此恩宠,实在是祖上几生几世,得修之福。
只是眼下臣虽得主上此言,却还是要冒着不知惜之罪,请主上听臣一言。”
李治眼见他坚决,也不得不叹了口气,拉了他坐在一边:
“英国公,请。”
李绩依然是先谢过李治恩宠,这才与李治分了主仆之位,坐在一张早已备好的几案之后,亲手替李治斟了茶水奉上之后才道:
“主上,臣于先帝在时,便已然是于军中素久。
不怕主上怪罪,其时长孙太尉等诸人与臣尚算一心,都只为先帝,为时为太子的主上之未来考量,是以臣也不打算与之有些什么谋隔。
然眼下,事态已然不同。”
李绩正色道:
“眼下,臣已然决意忠于主上,自然也是当为主上着想。
是故想来以眼下朝中局势而言,臣为能彻为主上,自然还是不教元舅公太过在意的好。”
李治扬了扬眉道:
“英国公的意思……
长孙太尉是不是有了些动作?”
李绩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主上英明,此番臣之所以执意相辞,便是因从固守京师的契苾将军处得了消息,道元舅公某次府中宴席之上,有位太尉门生,似曾发出些忧心臣之功日发势高之语。”
李治眯了眯眼:
“禇遂良?”
李绩正色道:
“禇大人虽然向以元舅公为首,然却知事轻重,当场便喝止此言——”
李治又眯了眯眼:
“那便是裴行俭了——
的确,朕于父皇在时,也曾听过,此人确是意在武功,更胜于文职……
只是他既为大唐臣子,究竟应文应武,还是要看大唐天下何用罢了。
如此激行之言,确**分。
但英国公也不必如此在意。”
李绩摇首道:
“裴大人之言,虽则是因其心在武,不过却也是有理。
想来臣这些年来边塞沙场,立军功无数。
对向以武功文治夸耀于朝中的关陇一系而言,臣若不成其友,必势为其头等大敌,再无中立之。
所以……
臣以为,若为长久故,还是臣自请封职的好。
如此一来,臣方可安心为主上,为大唐百姓安定边塞,平患北方。”
李治闻言,立时涨红了一张玉容,怒道:
“这怎么成!?
英国公这些年来,为朕为大唐征战沙场,宛如大唐长城屹立西北……
朕怎么能叫你受委屈?!
便是再如何朝堂权谋,朕也绝不能看着真正有功于大唐臣受屈!!!”
李绩闻言,眼见李治如此动气,心中大为感动,却欲再劝时,李治却扬手道:
“好了!此事不必再提!
朕知你担心,可以允你辞了那尚书左仆射之职……但其他公职,你提也不必提!”
李绩闻得此言,不由大感为难,苦笑道:
“主上……
可……
可是老臣希望主上还是将这开府同三司(就是三公地位,隋唐时期是天子以下最高的文散官级别)或是同中书门下三品(也算是文职的一种,唐太宗至肃宗时期实际上的宰相,当然有同学疑问李绩怎么会是三品官,事实上他是以从一品的身分,还兼理三品官的政务而已,这个职位可以是初唐至盛唐时期实际政权的巅峰官职了,因为二品往上的许多职位都只是一种名誉上的职位而已)之职中的其一项移去啊……”
李治不悦道:
“英国公是先帝赐与朕的三位首辅大臣之一,也便是,这开府同三司之职,本便是先帝遗诏之令!
朕怎么能做下这等不孝大罪之事?!
至于那同中书门下三品之职么……
眼下虽然卿长在西北,征战沙场,可到底英国公文武双全,实在是不世之材……
这朝中大事,更加不能教长孙太尉或是其他人把持到底。
所以想必英国公也未必是真心要辞去此职罢?”
李绩苦笑摇头道:
“老臣以为,文武还是分得清些的好……”
“不必多言了,便就这般定了。
横竖英国公长时在西北,这尚书左仆射一职虽实为百官之首,却到底也是不常议事。
且对长孙太尉后面儿的关陇一系或是那些氏族贵族而言……
想必这个名义上的首位让出来,对他们而言更加有意义罢?
英国公切莫再推辞了!”
眼见李治如此器重,李绩也实在无以为答——
虽然他本意是希望只保留尚书左仆射或同中书门下三品二职之一便可……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对自己完全的信任与厚爱。
再一次,他心中深深感愧,又是三叩九拜之大礼谢恩。
李治伸手扶起他来,也是不由愧叹道:
“来去,还是朕的不得力……
否则若是朕朝权在握,卿又何必如此为朕设思?
唉……”
李绩摇头淡然笑道:
“老臣一生粗鲁不文,本就不喜这些官样文章。
因着一国之事,军权为盛,是以才想着正得可为主上于边事之上,多加助力……
实在是不曾想过要借此谋取些什么。
主上给臣的,已然是太多太多了……
臣知道,老臣都知道。
这些年臣虽长时不在京中,可臣之老妻幼儿,却每每于家书之中,极言主上恩宠眷顾,多加照拂佑护之事……”
李绩思及前些日子自家夫人传来之家书中所言之事,不由目中微湿,心中大为感动道:
“别的不提,便是前些日子家中孙儿急病不起,诸大夫皆告无力回天之时……
主上竟为了区区一个儿,漏夜三更,竟不顾辛劳亲自御驾往鸿雁庐硬是召得闭关许久,不见外人的孙老神医出世相救……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
只怕那孩子便……唉!
主上对臣一家之大恩大德,臣实在是三生三世,也难以相报啊!”
李治闻言,却不以为意笑道:
“英国公此言差矣,论起来,朕既为天子,那天下之民皆为朕之子民,卿之孙儿,亦属同列。
幼儿无辜,若能救之,也是朕行天德而已,不必多存于心。”
言虽如此,可李绩到底也是感动不止——
须知对长年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又是富贵无边的李绩而言,最重要的并非什么再得大恩大惠,功名利禄……
而是自家家人的平安,相伴一生的夫人幸福……
这才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李治知道这些,所以李治才会在李绩不在京中之时,格外照顾关注其家中之事。
李绩知此为君恩,更是再三言谢。
一番礼恩谢过之后,李绩眼见李治无意收回成命,也只得就此做罢,先行告退——毕竟他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一半。
不过在临走之前,他还是犹豫一番,向着李治道出一件叫李治大感意外之事:
“主上,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李治和颜悦色道:
“英国公但有进言,自可坦然进之,不必拘礼。”
李绩又犹豫了好一会儿。
李治看着向来果断的李绩如此,不由好奇道:
“何事,能教英国公如此踌躇?”
李绩想了一想,终究还是一叹道:
“其实本也是一些流言而已……
只是臣总觉得,此番流言,非似空穴来风……”
李治眯眼:
“何样流言?”
“臣……日前于军中,与诸位大人某次庆功之酒宴之时……曾偶然听得有人醉后吐语,道……”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了出来:
“道似乎……先帝尚有一封遗旨,至今未曾现世。
那位大人似乎极为困惑,不知为何主上至今不肯将之公之于世。”
李治闻得此言,不啻于如闻惊天霹雳,他一时间竟急而起身,睁大双眼道:
“遗旨尚还有一道?!
朕怎么不知?!
这话到底是谁所言?!”
这样的态度,原本便在李绩意料之中,可到底他也是不能轻易地表现出自己本就知道此事,更万万不可教李治看出端倪,是以只得也低下头,跪伏于地道:
“臣惶恐……臣贸然……”
“英国公不必如此,你只消告知于朕,这话儿……
到底是谁的?!”
“是主上的姑祖母,平昭阳大公主之子柴令武将军。”
李治咬牙,遍体阵阵发寒,目光如炬地盯着伏起不起的李绩:
“他……
朕可记得,他素来与高阳公主驸马交好……”
“正是。所以臣才有些犹豫——
毕竟臣以为,此事先帝早已告与主上……”
李治闻言,长长吐了口气,双后背在身后,转身背对李绩,半晌才轻轻道:
“英国公先请起……”
闻得李治赐免礼,李绩倒也不好退辞,便起身,看着面前背对自己的青年道:
“主上……
臣以为,此事似有些不妥。
若这遗旨之事,连主上也不知,那又为何柴将军会知?
加之其与高阳公主等人交好……
只怕多半此事内有些问题。
甚至这遗旨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也是两。
主上且不必担忧。”
李治沉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英国公可曾听柴令武过,那遗旨内容,是关于什么的?”
李绩又沉默了一下,才看着李治的背影轻轻道:
“似是……
似是关于……
关于立政殿,武娘子之事。”
李治刹那间神色大变,宽大的广袖之中遮着的双手也紧紧地握成了拳。
李绩看着背影中透出一股杀意的李治,不由浑身一冷:
看来……
眼前这位天子,却比自己想像中,还要重视那位无名无位的武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