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如此,李绩也不得不出言相劝道:
“主上且不必如此……
不定,那遗旨之中,却是出乎主上意料之外的内容呢!”
李治闻得此言似另有深意,不由转身,看着李绩道:
“英国公似乎知道些什么?”
李绩眼见如此,索性便直言道:
“老臣既身为先帝赐为遗命之臣如此重爱,多少也算是能了解些先帝的心思。
且先不论这道遗旨是否真存于世上……
只这遗旨之内容,恐怕便未必能如柴将军,与他身后那些人的意……
是要不利于武娘子与主上的啊!
毕竟主上……”
李绩目光大有深意地看着李治:
“对先帝而言,主上可是他最真心疼爱,最真心呵护,最重要的皇儿……
这一,是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变的。”
李治闻言,思及自己幼年之时,每每于自己受伤不快痛哭之时,抱于怀中百般安抚劝慰的父皇,不由微湿了目光,心中也似放下一块大石……
半晌,他才轻轻道:
“得英国公一言,朕也多少安了心。
不过那柴令武既然问出这等话儿来……显见他也好,他身后的人也好,总是希冀这遗旨之中,有些什么不利于朕或者是媚娘的东西……
事关重大,还要烦劳英国公多加查探了。”
李绩本来期待的便是这句话儿,自然是多加遵从。
君臣二人议了一会儿之后,李绩眼见再不可继续留下,便遂谢恩离去。
只留李治与眼见李绩离开之后,慢慢进廊中,无声侍立于侧的王德主仆二人。
良久,李治才头也不回地轻轻问着立于自己身后的王德:
“那道遗旨……
在你手中么?”
王德方才不在廊中,自然不知李绩已然将其藏于心中的秘密告与李治知晓,一时之间,惊至神色大变。
幸好李治背对自己,倒也看不到,于是一时之间,收起了惊讶之色,沉声道:
“老奴不明白主上的意思……
先帝遗旨不已是供奉在两仪殿中么?”
李治头也不回,淡淡地问:
“王德,你是自幼看着朕长大的……
你觉得这些事,能瞒朕多久?
朕最后问你一遍,父皇手书的,关于媚娘的遗旨……
在你那里,是也不是?”
王德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年青的主人,恍惚之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在军帐之中,淡淡地对自己笑着无妨的,那个左右环绕着许多同样意气风发少年少女的银盔将军……
轻轻一笑,他觉得长久以来,一直压制着自己肩头的重担,于无声无息之间悄然落下了。
双肩一松,他淡淡道:
“回禀主上,老奴知道此道密旨。
只是这遗旨,却不在老奴身上,更加不在宫中。”
李治霍然转身,目光如电:
“眼下在哪儿?”
王德坦然回视李治:
“宫外,元将军府中。”
李治目光一凝,半晌才低声道:
“在师傅手上……还是在素琴手中?!”
“此旨本便是交与徐太妃手中,姊故妹承,自当在元娘子手中。”
王德轻轻道。
李治咬牙,半晌才道:
“你知道里面的内容……你也知道,里面的内容,并非不利于媚娘……
是也不是?”
王德坦然:
“是。”
李治瞪视他半晌,最终还是长叹口气:
“父皇……要将媚娘赐与朕为妃……以保王氏后位不失……
是也不是?
你是不希望这样的罢?
所以才一直隐瞒不提?”
王德却坦然道:
“无论老奴如何与太原王氏私仇深重,但对老奴而言,先帝与主上才是首位。
所以老奴不会做下这等事。
至于那旨中之事……
主上何不亲自看过……
再行其事?”
李治一怔,看着王德半晌,突然道:
“父皇留下此旨,多半意在不时之用……
为何你不加阻拦?”
王德淡淡一笑道:
“自然是不必的。
因为先帝留此遗旨之时,已然言明,开启此遗旨的先决之要,便是主上发觉这最后一道遗旨的存在。”
李治一怔,定定地看着王德,半晌不语。
永徽元年十月初三。
长安。
太极宫。
早朝之上,英国公李绩凯旋而归,献上诸等贡物与奏表之后,便立于当廷向高宗李治请辞其职。
李治与诸臣再三劝留,奈何李绩辞意已决,无奈李治只得着令准解其尚书左仆射一职,其任任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
朝中百官闻之,皆叹李绩之高义。
……
朝后。
左延明门。
长孙无忌与禇遂良裴行俭等人,看着李绩坦然一人独行离开,不由长叹一声。
禇遂良叹道:
“到底,英国公究竟是友非敌。”
长孙无忌沉默,面上也现些感叹:
“可惜……
可惜他一味求中立之态,否则以李公之才德,大唐天下,自当更加稳固。
氏族之流,自也不足为提了……”
一边的裴行俭闻言,思及日前因不得武职而多有抱怨之言,不由微现愧色。
……
是夜。
太极宫。
山水池边。
千步廊中。
李治与久未入宫的李德奖,立于一片黑暗之中。
而弓身跪于地上的李德奖,却双手高奉着一只锦盒,似欲奉与李治。
只是李治,一直头也不回,更加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
良久,良久,李治才转身看着德奖道:
“师傅还是起来罢……
到底,此事与师傅无关。”
德奖却不肯起身,只是沉重道:
“主上此言差矣,臣既得妻,则妻之罪,则为臣之罪耳。”
李治又是一阵沉默,这才上前伸手扶着德奖轻轻道:
“先帝遗命如此……
又哪里是罪呢?”
德奖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起身。
看着李治的目光,德奖明白,此番之事,李治口中着不介意,可到底还是存在心上了。
也罢……
他淡淡一笑——
横竖自己也好,素琴也罢,本就无意长久在这是非地……
此事一了,自己也算是功德圆满,自当离京求去了。
他与李治这份师徒之情是他此生最大的珍宝,可却也是他一生亏欠于李治的根源……
若在以往,自己孤身一人之时,倒也不在乎些什么。
可是眼下他有了素琴,而素琴的腹中,又有了他的……
若能离开,便是被人成是逃避,也无妨罢!
李治背着光,未曾看透德奖的目光,只是沉默犹豫片刻,才缓缓从德奖手上接过遗旨,在手中仔细看了半晌之后才轻轻问道:
“里面的什么……
师傅可知?”
德奖坦然道:
“先帝遗旨,何等尊密,臣何德何能,得以一窥天机?
便是臣妻与臣妻之姐,先帝太妃……
也无此恩德。”
李治轻轻了头,犹豫着,犹豫着。
德奖到底是这些年来,一直陪伴在这个少年天子身边,可是真正关爱着他的长辈,于是便又坦然一笑道:
“主上,臣不才,得蒙主上自幼恩宠,侍于左右,权以为微末技艺相德……
既然如此,那臣也可有一语,当告于主上。”
李治看着他道:
“师傅直言,朕之良诰。”
“臣斗胆,私以为无论先帝之意如何,天意如何,都不打紧。
打紧的,是主上自己的心意如何。
臣自幼看着主上一日日长大,从来都不以为,这天下当真有谁,能困得住主上……
唯一能困得住主上的,只有主上自己而已。”
李治一怔,良久才轻轻道:
“唯一能困住朕的,就是朕么……”
他喃喃自语一会儿,突然头笑道:
“正是如此……
能困得住朕的,却只有朕自己呢!”
哈哈一笑,原本困惑不止的表情,豁然开朗,如光风霁月,刹那间照亮心胸!
而一侧,立于原地的王德与李德奖,也只是欢悦地看着这个少年天子一扫心中阴霾,朗朗而笑的样子。
很快地,李治停止了笑声,可脸上的神色,却依然郑重。
慢慢地,他举着遗旨带着二人,向两仪殿供奉着太宗灵位的方向恭行叩拜大礼之后,才由王德搀扶之下,缓缓起身,然后……
轻轻地揭开了盒子。
……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已是子时过半了。
李治自从千步廊回来之后,便手握着那道遗旨,怔怔地坐在几案之后。
他默默地,默默地呆坐着。
不发一语。
身边的王德看着他这样,也不由叹息,看了一眼今日因忙于他事,而一日未在李治身侧侍奉的德安,然后头。
德安会意,上前一步轻轻道:
“主上,夜深了,有什么事儿……
明日再罢!
明日,还有早朝呢!”
李治不答,良久却反问道:
“德安……
朕且问你……
朕自出生以来……凡得种种……
有哪一桩哪一件事,是朕自己真正想要,也真正争取过的呢?”
德安一怔,不解为何他突发此语,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遗诏,他似有所悟道:
“许多……
许多事都是如此。
虽则先帝恩宠主上之心甚异于其他诸王,甚至便是与主上一母同胞的二位也不能稍及……
可是到底主上自己也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
李治淡淡一笑,转视他:
“对啊……
朕是一步一步,自己走到这里的。
正如师傅所言,这天下间,本便只有朕自己,才能困得住朕……
所以……”
他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遗旨,轻轻道:
“所以就算这是父皇的一片美意……所以就算眼下亮了这道遗旨……朕便可与媚娘顺利同行,可平安接掌天下……
可朕是不会用它的……
父皇,您知道稚奴的性子……对不对?
所以……所以您知道稚奴看到这道遗旨之后……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对不对?”
李治含泪轻轻一笑,着些王德也好,德安也罢,都是完全听不懂的话,然后缓缓道:
“可您还是留它下来了……
因为对您来,为了稚奴……
这天下间,没有什么事,是您不会去操心的……
这便是身为父亲的一片苦心么?
稚奴不孝……稚奴竟是一直不懂父皇……
父皇……”
李治含泪,轻轻地抚摸着那道金灿灿的密旨,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
夜色沉沉,如水清凉。
微风轻轻拂过,似如慈父大手,慢慢从李治的额头,轻轻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