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前。
夜极浓。
立政殿中。
媚娘似感应到了什么也似,突然从梦中醒来。
而正如似应照着她剧烈的心跳一般,榻前,立着一人。
一个她在这世上,再熟悉也不过的人。
“治……郎?!
你怎么这般夜了……”
她讶然,轻轻坐起刚掀起纱缦,未待及伸出手,便被李治一把抱入怀中,将一张玉润容颜埋入她颈间。
“治……治郎?”
媚娘有些着慌——这是异常陌生的情绪,可是感觉着李治俯于颈间时传来的低低振动,与为水气所湿的肩膀,她不得不慌……
“你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么?
是元舅公要你做什么……还是其他的人……
难不成……难不成是太原王氏……”
“不是……不是……”
李治只是默默地埋在她颈肩之中,汲取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温暖,与缕缕清香,轻轻道:
“没什么……
只是想见你……”
媚娘听着李治平稳得几乎听不出半破绽的话语,不知为何,突然感觉心里一松,于是眉目渐缓,伸手,坚定而温柔地回抱着他,任由他在自己肩头无声落泪,却依然佯做不知。
夜,正浓。
……
偌大的寝殿之中,只亮着一盏轻烛。
纱缦之中,已然更替了寝袍的李治与媚娘,双双握了手,安静地倚在榻上。
媚娘枕着李治的胸前,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良久才开口道:
“治郎,你知道的,无论何事,若你不想,我也不会问。
什么时候你想了……再与媚娘听,可好?”
李治闻言,不由心中一阵酸痛再起,拿起媚娘的手,轻轻在唇边一吻方道:
“也没什么想不想的……
只是朕……
今日才知道,父皇真正的心思。”
媚娘一怔,抬头看着李治。
李治本就无意向她隐瞒,便一五一十,将今日之事与媚娘听闻。
媚娘当下便是一惊,且道:
“这……
遗旨内容是……”
李治沉默,半晌才坐直身体,低头从怀中取了那封遗旨,默默地递在媚娘面前。
媚娘见状,立时惊得也不及披衣,便顷刻起身,先下榻双膝落地,对遗旨再三行大礼,又对太宗在天之灵,告请免己不知遗旨在此,衣冠不整,失礼之罪,这才方由着李治扶起身,双手奉了遗旨,走到正殿之中以香奉好,然后又是夫妇二人复归殿中,更朝服着正冠,入正殿再三拜过,媚娘这才敢启旨一观——
之所没有惊动任何人,原因便是媚娘知晓,此事事关紧要,越少人知道越好。
否则李治也不会将跟着自己来的德安留在殿外,不叫入内了。
遗旨展开,媚娘细细阅之,乃不由目中凝泪。
实在是这虽名为遗旨,却实是一封告子亲书而已。
文中字字句句,皆是太宗一片怜子孤苦之心,惜子失怙之意,其中慈父情怀,字字入骨,句句铭心,实在叫观者无法不动容失声:
稚奴吾儿,朕今昔虽身体大安,却仍不免百年之期,今日于汝母灵前告香,心中实在慨怀,忧忡成疾,故早做此定计,以求吾儿日后平安康乐,虽不能免一切烦虑,然终可无大患之忧。
朕得吾儿,实为天怜朕失爱之痛。诸子之中,唯吾儿性情气华,皆如汝母再生……朕之痛怀,皆因儿承欢于膝下,方可聊为慰矣。
然儿肖汝母,故慈怀如夫,日后儿登位之日,必当受诸等折痛,难得快心。
朕每思及后,不由心怜心痛,又思及朝中关陇、氏族二系势大如虎,吾儿心慈如斯,何以衡之?
遂着如袁天师之语,当以天命之女武氏昭多方磨砺,良加养成,且更使其情牵吾儿,自为良辅也。
故,日后儿若有因,可设良策,使其为中宫之主,以相辅之——
此故朕使其洁身自好,多方磨习,更与汝舅父长孙氏不得两立之故也。
皆因朕日下观来,关陇氏族二势,日后必为朝中大患。兼之儿性仁慈,虽怀有奇才大略,手握雷厉之能,却无奈性已至此,难以杀伐决断之态,衡平此二势。
武氏女昭,性果决,意沉稳,更兼至情至性,不逊长兄火承乾,知机谋略,不差汝慕之青雀。
最为难得,此女于世中无牵挂怀,更无他念,一心一意,仅为吾儿与数人尔。
是故此女,实可为天赐吾儿之良配,大唐之贤后也。
诚如箴言所谓:后为武氏,唐三代昌者言。
然奈何其身为朕身侧侍子,虽朕力保其身,且有意教化其格,奈何其出身无靠,日后若吾儿有意立其为后,必受尽朝臣之难,后宫之讽。
故朕立此遗诏,以正此事,以求武氏女昭,可为政君之能,可助吾儿之力。
另有汝舅长孙氏,忠于我大唐,更兼与朕平心相交数十载,其功其德,车载不得。奈何其势至此,日后必为吾儿朝权之上,最大之难,固朕自当主张,为吾儿做论:日后若长孙无忌有仗势横行,不得君心之事,儿可将此诏后另附之信书,着其阅之,且行贬之……但留其富贵身家,却剥其朱袍官纱,夺其金印玉圭,除其车马仪列,只做普通民家既可。
……卿卿念念,只为吾儿一世平安无事,愿天佑吾儿,太平一生,无痛无病终至万年,则一切虚名空誉,皆可抛却耳……
(这里再次明一下,这里的普通民家,是指彻底从官籍里革除的意思,也就是唐时,一般的官员像之前过的一样,就算被贬还留有官员的身分,跟普通老百姓还是不一样的,很多地方都还保留有优待。但一旦贬为普通民家,就算家里再有钱有势,也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了,等于彻底从官场里清除出去,按唐时律法不止是当世,后世十代子孙之内,都不得得任官位……这对当官的来,是最惨痛也是最不能接受的一种惩罚了。哪怕是被诛连九族,至少按律那些九族之中较为偏远的亲戚,哪怕被罚入奴籍也是可以继续考取功名的……)
媚娘念至此处,已然是声颤音抖,惊骇不能,良久,她才不管不顾,当着李治之面,将那已然是开过封的附书拆开,再从头至尾仔细阅过,这才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治颤声道:
“先帝……
先帝是……是把媚娘赐与治郎了?
而且……而且还有意要将长孙太尉……一贬至庶?!”
她不敢相信,可又不能不相信。
手中握着着的那遗旨与附书,直如两团火一般灼烫着她的心,她的手。
李治沉默不语,可喉中却是哽咽难止。
媚娘怔怔地看着他,目光中泛出种种情绪:
有震撼,有感慨,有释怀,更有伤感……
她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道刚强而稳健的身影……
一座如泰山般,稳稳地挡在她与李治身前,牢牢地守护着他们,不教任何的风吹雨打,落在他们身上的身影。
良久,良久,她终究不能克制这心中的千种思绪,万种回忆,呜咽一声,紧紧捏着那两封信,扑入李治怀中,与他一道无声痛哭:
天知道,天知道……
长久以来,整个大唐上下,最在意自己曾身为先帝侍人身分的,最在意自己到底配不配留在李治身边,陪伴他一生的,最在意先帝若是在天有灵,如何看待她与李治这段情感的……
不是别人……
正是她武媚娘自己啊!!!
……
黎明。
天边的浓黑,慢慢变薄透了起来,依稀可见些金红之彩。
李治怀抱着媚娘,媚娘抱着那封遗旨,双双落坐在殿前阶上,看着东方的日出。
良久,良久,媚娘才轻轻道:
“治郎……
你打算如何?
要将这遗旨……昭告天下么?”
李治不语,良久才似对自己道:
“若是……若是能将之昭告天下……
那一切问题,便可立时而解罢?”
媚娘抬头,看着他复杂而犹豫的眼睛,目光中满是了解与坦然:
“可是……
如此一来,岂非如沸水之上,强压石头……早晚,还是要再度闹起来的么?
而且……
而且治郎也早过,希望全以己力,收服整个大唐臣民之心,得掌大唐天下之权罢?”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可若是为了你……”
“若是为了媚娘……
那媚娘希望,治郎能依着自己的意愿去行自己当行之路。”
媚娘坐直身体,坦然地看着李治:
“媚娘知道,治郎也知道……先帝是在何等的心情之下,留下这封遗旨的……
为何先帝要,这遗旨留在惠儿手中,不教发诏,只待治郎自己察觉呢?”
李治看着媚娘的目光,有些复杂:
“因为父皇希望……朕永远用不到这道遗旨。”
媚娘头,轻轻道:
“天下是先帝传与治郎的,而要如何坐稳这天下……
先帝该教的,该做的,都教了做了,一切只看治郎如何而已……
这遗旨,也是先帝留给治郎的一道屏障而已。
用与不用,全看治郎的心思。
而治郎……治郎是希望能够彻底不必依靠先帝之力,而好好儿地将这大唐天下,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臣民归心的罢?”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我……我希望自己可以比父皇希望的,想到的,做得更好……这样……父皇大概会更欢喜……
我也希望,我能靠着自己的力量,赢得天下臣民归心。
而且我更希望……
我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光明正大地迎你为一生唯一之妻……”
媚娘闻言,满心欢喜地依入他怀中,轻轻道:
“果然……媚娘没有看错人……
媚娘没有看错人……
治郎,你这样想,媚娘好欢喜……
媚娘真的好欢喜……媚娘看上的男人,终究还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
天下男儿,哪个不希望听闻自己所至钟至爱的女子,一句发自肺腑的赞叹?侥是李治这等机谋过人,才略无敌的人,终究也是会有茫然之时……
此刻便是如此,他茫然,是因为希望能够真正地得到自己所钟爱的女子的认同……自己所尊敬的长辈的认同……
如今,自己钟爱的女子已然有如此一语……
他还有什么可茫然的?
便是那些长辈……想必也是如此的!
于是,他的目光,渐渐平静了下来,双手,则是紧紧地拥住了媚娘,良久,他才低声道:
“媚娘,对不住你了……
只怕要教你多受些无谓之苦……无谓的等待。
虽然眼下,朕若是将这遗旨诏于天下,一切问题都立时可解……
可到底,这不是朕真正想要的结果,也不是朕之力……
朕到底还是要依靠了父皇……
所以……
所以……
你愿意等一等么?”
媚娘喜悦着,一股骄傲之情,溢于胸怀,化做颗颗泪珠,从一双明亮的乌眸中滚滚而落:
“我愿意!愿意!
等多久……多久都愿意!”
是啊……多久都愿意!
因为她的那个稚奴……当年那个总一味地想着逃避的稚奴……
终究还是长大了,长得比她高大许多,更强壮许多……
她终究,是有可依靠了!!!
李治淡淡一笑,反手拥她入怀,替她抹去满脸泪水,轻轻一吻她额间,无限眷恋,亦无限自信地道:
“不用多久……不用多久的。
我答应你……
不用多久的!”
天边,那轮金红的初升之日,仿佛听到李治这句话儿一般,倏地从地平线上,跳了出来。
刹那间,天地一片流金火红,华彩绚烂,照得整个立政殿如同天上玉宇一般,高大而辉煌,光芒万丈,叫人无法直视,不得不低头臣服!!!
李治胸中,陡然而生出万千豪情。
看着这等壮丽无极的美景,他轻声,但却极为坚决地告诉媚娘,也告诉自己:
“不用多久的,朕会叫天下知道:
朕才是这当之无愧的大唐天子!
不用杀戮无边的手段,亦不用伤害那些有功于唐的老臣……
即使朕不是父皇期望的那般杀伐果决,铁腕无情之人……
朕也依然可以以大仁慈之心征服天下,真正成为一个功在天下之明主,佑护万民之贤君!”
一字一句,都仿佛誓言一般,在殿前,在媚娘耳边,久久回响,久久回响。
……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看着心情异常好的媚娘,听完了得蒙李治圣恩,知道了遗旨之事的自家兄长德安将遗旨内容与附信之事一一告知的瑞安,大为不解地问:
“姐姐便也罢了……一惯是替主上着想的……
怎么主上也是这样?”
一则,兴奋不已的德安白了他一眼道:
“你跟了主上这些年,又得蒙武姐姐好生教着,合着全是白费功夫了……
眼下这等事态,便是姐姐依着先帝遗旨,强登上了后位……你觉得天下臣民会如何看待主上与姐姐?
姐姐要走的路只怕会更难呢!所以先帝才没立时将这遗旨告知主上,为的就是怕弄巧成拙!”
瑞安急道:
“这个我自然知晓呀!国母之位甚重,自然是要得诸臣心服才方可议之……再者眼下王皇后虽然频频失措,可到底还没有出大事……
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主上会不借此良机,先行贬了元舅公呢?
便是不忍心贬至民籍……
可若降其官职,也不是不过去——毕竟眼下这元舅公把持朝政之事,人人皆知。虽则他行事诸方稳妥,可到底失礼于主上呀!
依着先帝的意思,贬了也是可以的。”
德安闻言,倒也是一时不能反驳,于是便看向了媚娘。
媚娘叹息一声,这才缓缓起身收起笑容道:
“先帝所料不差,治郎性子是最仁慈不过的,便是他有再多的手段与本事,事到临头,还是会想着两全其美……
这也本是他最大的好处。何况,这天下眼下的主人,不是先帝,而是治郎。
我也相信,治郎的仁慈与善德,必然能够用更好的方式,解决一切的问题——哪怕不用将长孙太尉赶出朝堂,他也一样可以将朝权重握于手中。
这是他决意要走的路,咱们便只用跟着便是好。”
德安想了一想,终究也是与瑞安一样,坦然接受:
自看着李治长大,他们二人其实比谁都明白,看似柔弱仁慈,谦和温顺的李治,骨子里是多么的孤傲与倔强,又是多么的渴望能够超越自己父亲的期望,真正成为自己心目中希望成为的人。
正如媚娘所言,面对这样一个人时,他们能做的,需要做的,也只是跟随其后便好。
沉默一会儿,德安便念着李治将要退朝,于是先行将李治放在媚娘处的遗旨请回,藏好于怀中,自行退下——
这才是李治要他来的原因,不知为何,李治要求一向长于书法又曾多年侍于太宗书案之侧的媚娘,好好儿地将这遗书与附信,仿着其上的字迹,抄描了三五封出来,一并交与德安保存。
或者是为了做个影替罢?毕竟吴王与高阳公主处是已然知晓此物了。所以做个影替……
至时才可保得真本不失。
媚娘正思忖着时,却突然闻得送德安出殿外回来的瑞安,不知何故在殿门前对着一个监大吼一声:
“滚回去!不见!”
惊得她立时抬头问:
“出了什么事?!”
瑞安眼见她问,却似脸色一变,立时笑道无事,御膳房的一个仆从,要为了前些日子媚娘赏下的两块儿银两之争的事,便来求见媚娘……当真不知规制收敛云云……
他话儿还没打完掩呢,那个监以为自己的声音不会被媚娘听到,便可怜兮兮地哭泣着跪下来,连连叩首道:
“瑞安公公!兹事体大……若不及时回报……
那……
那刘大人的家戚,立时便要失了居所游离无定了!
想那老夫人如此命苦……何况……何况那禇遂良禇大人也是多番于娘子为难的人……
得此良机,对娘子也是好事一桩啊!
还请公公直言告诉武娘子,便明了是刘弘业刘大人求见罢……
求求您了!开开恩……开开恩罢!”
猛然闻得刘弘业三字,媚娘一时之间,竟是怔立当场,不知该如何反应!